51 大舟

虞城人和四周的林叢有着親昵的關系, 他們不只是到林叢裏采集食物, 還有伐薪, 生活息息相關。大清早,虞蘇提個籃子,出西門, 就遇到了好幾個熟人,有的去砍柴撿枝葉,有的去採野菜野菇, 還遇到一隊捕蛇大隊, 為首的是阿耳。

阿耳是禾姊的丈夫,捕蛇能手, 他常跟人去深山野林打獵,一去就是數日。秋日蛇肥, 正是吃蛇羹的好時節。

“小蘇,你怎麽一個人, 要去採菇嗎?”阿耳看到虞蘇,有點驚訝。往時出來采集的,都是虞母。

“嗯。”虞蘇含糊應道。他手裏提的不是空籃子, 籃子裏邊裝着一份蒸糕。

“別跑太遠了。”阿耳叮囑。

“好, 你們也小心些。”虞蘇揮手。

秋日的捕蛇大隊,常常會穿過及谷,前往老林子最幽深之處的霧谷。那裏是真正的獵人去所,很危險,虞人去霧谷打獵, 至少也要組個六七人的小隊。

捕蛇隊伍裏邊,有好幾個熟面孔,他們是北區的人,認識虞蘇,都和虞蘇揮了下手。虞蘇目送隊伍離去,看着他們扛着各式工具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林叢。

自從姒昊搬來姚屯,虞蘇出入及谷相當頻繁。他已熟悉神木到白林子的路,穿越時,走得輕快,周身的一切,都熟悉而親切,就是地上長的一朵小野花,也覺得它分外可愛。

虞蘇心情很好,他要去看姒昊,他心心念念,雖然兩人不過兩日未見。

出白林子,見到湖畔的風光,虞蘇的心像在湖面翺翔的白鳥般暢意。他快步沿湖畔行走,見到姒昊的屋子,立即小跑起來,他登上高地,來到姒昊院子。

屋門關閉,院中只有大黑。大黑見到虞蘇叫得歡躍,撲抱住虞蘇的一條腿不放。

“誰在那裏?”屋側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

“阿昊,是我。”虞蘇笑語,擺脫大黑,朝屋側走去。他看到離水塘不遠處的姒昊,他蹲在草叢裏,不知道在做什麽。

虞蘇朝姒昊走去,入眼一大片的野葛,欣欣向榮,野葛區邊沿的雜草被人為鏟除,顯然是姒昊的手筆。

“這是野葛啊,好大一片。”虞蘇一看到它,想的就是和姒昊同樣的事,面露喜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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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成食物,我正打算将它圍起來。”姒昊拍拍身上的土,站在虞蘇身旁。

兩日不見,姒昊的目光在虞蘇身上流動,虞蘇被看得不好意思,小聲問:“怎麽了?”姒昊擡手,在虞蘇發絲上挑東西,他挑走沾粘在上頭的草絮。

“背上也有。”姒昊讓虞蘇轉身,他幫虞蘇拍去。想他天剛亮就進入及谷,才能在這麽早的時候抵達姚屯,這一路都是林叢荒草地,他一個人孤零零而來。

“我回去拍一拍就掉了……”虞蘇小聲說,沾在身上的有些是鬼針草的種子,白林子好多,回去路途還得再粘上。

姒昊還是将虞蘇領子上的一根草絮拿開,他的手指摩挲過虞蘇脖子。他喜歡虞蘇幹幹淨淨,安安逸逸的樣子。

虞蘇臉微微紅了,輕聲問:“阿昊,你吃過飯了嗎?”姒昊将骨耜拿起,說:“等整完地就去吃。”

“我帶來蒸糕,裏邊包有紅豆餡。”虞蘇打開籃子,拿出一塊蒸糕。“這是我阿母做的,她讓我帶給你吃。”

姒昊和虞母只有一面之緣,她卻做了一份蒸糕給他吃,令人受驚若寵。蒸糕是虞城平民最好的谷類食物,帶着可貴的甜意,口感細膩而柔軟。

去水塘将手洗幹淨了,姒昊接過蒸糕,坐在草地在食用。自從離開任邑後,姒昊就再沒吃過蒸糕,手中這塊相當美味,令人懷念。在任邑錦衣玉食的生活,都已是遠去。

吃着蒸糕的姒昊,看着坐在身旁微笑的虞蘇,他身前是茂盛的農田,身側是廣袤的林地,他感受秋風吹拂衣衫和發絲,他覺得這日子,遠勝在任邑的宮城裏。

“很好吃,蘇,代我謝謝你阿母。”姒昊吃完蒸糕,心懷感激。

他自幼沒了父母,幸運的是身邊有人照顧他,但是沒人像位母親那般對待他。

“嗯。”虞蘇笑容滿面,他很高興姒昊喜歡吃,他也覺得母親做的蒸糕最好吃。

姒昊沒多做休息,他起身忙活,他的葛田還需要拔草。虞蘇挽袖子幫忙,兩人在葛地裏一起幹活,這種感覺很獨特,令人歡悅,虞蘇笑得眉眼彎彎。

野葛茂密,雜草不甘示弱,長得也很茂盛,姒昊撥開一處草叢,瞅見一條盤卷的蛇,有手臂粗,顏色像枯葉般。“阿昊?怎麽了?”虞蘇發現姒昊的動作突然停下,“別過來,有條蛇。”姒昊伸出手臂攔虞蘇。虞蘇乖乖沒動,他見姒昊拿起一根木棍,撥動草叢,并且戲語:“這般懶,再不走,将你炖蛇羹。”

虞蘇看他模樣輕松,湊過去看,是條常見的蛇,看體型還未長大,這種蛇沒有毒,也不愛咬人,比較懶惰。虞蘇站在姒昊身旁,看着蛇在姒昊的攆趕下,慢悠悠離去。他想它還挺肥的,能炖一鍋了。

姒昊悠閑看着蛇離開,沒有打殺它的意思,大概因它無毒,且性子比較溫順。

趕走蛇後,兩人将葛田的雜草都清掉,提水灌溉。本來一個人的活,由兩人來,很快忙完。

離開葛地,回到屋中,姒昊燃起炊火,準備早飯。他勞動量大,一塊蒸糕,只是墊腹。姒昊在火塘邊煮山韭蚌湯,虞蘇在屋中四處看看。

他不過是兩天沒過來,他發現屋中的東西多了,食物都整齊擺放在火塘旁的一處木架上。有不少蘑菇,葛根,栗子,還有幾顆禽蛋。之前帶來給姒昊的兩顆雞蛋他已吃下,上面的禽蛋時鳥禽蛋,個頭很小。秋日少有禽蛋,也不知道他是在哪裏拾得。食物不只這些,挂在屋中主梁上的籃子裏,有一籃的大蚌和蝦。

他餓不着,也凍不着,屋角落裏堆着許多木柴。這還是在他傷了一只手臂的情況下,待他傷臂康複,他在姚屯的日子,不會比虞城人家差。

“蘇,過來喝湯。”

食物煮熟,姒昊盛上一碗山韭蚌湯,虞蘇接過碗,挨着姒昊坐下,捧着熱湯飲用。姒昊為自己盛上一碗,慢慢喝,不時擡頭去看虞蘇。熱湯的霧氣,朦胧虞蘇的眉眼,但仍看得出他眉眼含笑。哪怕他什麽都不說,姒昊也知道他和自己在一起很高興。

姒昊擡起左手去撫摸虞蘇的臉龐,虞蘇将臉微微一側,感受他手中的溫度和觸感。虞蘇溫語:“手會慢慢好起來。”拔草時,他留意到姒昊的左手還是不能使力,可又覺得它在逐漸康複,只是一時難以覺察。

“你不用擔心我。”姒昊輕語。

虞蘇在屋中這裏看看那裏看看,他專注于食物,姒昊知道他的擔心。姒昊可不覺得自己會挨餓,溫飽他能解決,唯一擔心的只有安危問題。姚屯這邊很僻靜,暫時還看不到有什麽危險,什麽不利之處。

“阿昊,我可能要三天後,才能再來一趟了。”虞蘇黯然。

“過幾天,虞君要嫁女兒,大家都挺忙。我阿父監工修牆,我得給阿父送飯,還有幫嫂子家收莊稼……”

虞蘇說時,姒昊靜靜聽着,等虞蘇說完,他說:“無事,我在這裏住下,便就住在這裏,你來,我就在。”這句話,雖然平實,但很深長,“等我安定下來,我也會去看你。”

初來虞地,他這個姚屯的身份還不牢靠,等在姚屯住久,有了根基,他便可以接近虞城。

聽到姒昊的話,虞蘇眉眼舒展,他的心情好上許多。

午時,虞蘇幫姒昊換藥,發現藥粉所剩不多。姒昊說姚營過幾天會來,不用擔心。任邑的親友,對于姒昊帶傷來虞地生活,非常擔慮,所以當時姒昊和吉華約好,來姚屯後,會傳遞信息回去。姚營方便出入姚屯,由他來負責傳信最好不過。

虞蘇包紮好傷後,姒昊自己拉上衣服,虞蘇幫他綁衣帶。每每這個時候,虞蘇喜歡抱一下姒昊,兩人于是靜靜摟抱在一起。林中靜谧,紫湖沉寂,天底下,仿佛只有他們兩人。

兩人摟抱,又放開。

虞蘇顯得很匆促,他午時就得離開,他時間有限。他收走姒昊的髒衣物,拿到水塘洗滌,他将衣服晾在院中的竹竿上。這是他親手補過兩次的衣服,他拉平衣服涼曬時,想起母親說姒昊沒妻子,就沒人給他補衣服,他臉微微紅了。

晾好衣服,虞蘇回屋,和姒昊辭行,姒昊将他帶來的籃子遞給他。虞蘇接過,籃子沉重,裏邊是一籃的大蚌和鮮蝦。“湖裏有許多,我午後再去網些。”姒昊說道。

虞蘇點點頭,悵然說:“昊,我得走了。”

“去吧。”姒昊說得平靜。

籃子裏的饋贈沉沉甸甸,虞蘇提着它心中亦是沉重。他低頭往門外走,沒留意身後人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他靠近門口,還沒邁出門檻,屋門突然被姒昊用手肘推動關上,緊接着,虞蘇人已被姒昊摟在懷裏,背抵向木門。

一個用力的擁抱,比虞蘇抱他時手勁大多了。

兩人耳鬓厮磨,姒昊吻了虞蘇,兩人在門後擁吻。歡喜跑在前頭的大黑,不明所以的在門外汪汪叫,不解為什麽把它關外頭。

多了許久,木門打開,虞蘇出來,接着是姒昊,大黑高興跟上去。還是二人一犬,前往神木,姒昊送虞蘇回家。

在整個秋日,白林子的相別,讓虞蘇記憶特別深刻,他們不停地在這裏分開。姒昊止步于此,再越過去一步,便就是神木地帶,不時有虞城人的身影。

虞蘇獨自離開白林子,看到午後採菇的婦人和孩子,他提着籃子,和相熟的人問候。大家都以為他也來採菇,還誇他乖。男孩們長到一定年紀,就死活不肯參與采集,因為采集食物,主要是婦人和小孩在做。

唯有禾姊留意到虞蘇的籃子很沉,低聲問他:“小蘇你去哪裏?”虞蘇說:“去看位朋友。”禾姊恍然,就是那天在神木下見到的那位年輕男子吧。那人給禾姊的感覺,挺特別,禾姊覺得他不像在林中生活的人。

不過禾姊沒多問什麽,虞蘇是個安靜的孩子,不愛惹事,令人放心。

午後虞蘇回家,虞母看他帶回大蚌和蝦,知曉來自紫湖。她邊煮邊說:“讓他下次別送這麽多,你這孩子,怎麽給你多少,就拿多少回來。”虞蘇低頭笑着,往火塘裏塞木柴,“阿昊說是給阿母的謝禮。”虞母将鬲中燙煮的蝦撈起,倒進裝冷水的陶盆裏,說道:“他要喜歡吃,下次做面糕時,再給他留一塊。”虞蘇笑語:“謝謝阿母。”

“把大蚌下水煮湯。”虞母瞥眼笑容滿面的兒子,低頭剝起蝦殼。她覺得這兒子老往外跑不好,而且沒見他有特別相好的女孩兒,心思都不知道放在哪裏。

**

黃昏,姒昊拽着漁網,提着籃子,準備離開紫湖,突然聽得一陣小孩凄厲的哭聲,聲音就在附近。姒昊放下東西,沿聲而去,見到一個五六歲的女孩摔在土溝裏,渾身泥巴,哭得正凄慘。

“小孩,你怎麽了?”姒昊問她。

“膝蓋疼。”女孩放開捂住膝蓋的手,呈現傷口。她膝蓋蹭傷破皮,流了血,流得不少,女孩一掌血。

“家裏人住哪裏?父母叫什麽名字”姒昊想送她回去好了,這天就要黑了,就是沒受傷一個小女孩在野外也不安全。

“……嗚嗚……”女孩自顧哭。

姒昊挑了下眉頭,他怕小孩哭,覺得鬧心。

“在虞城嗎?”姒昊耐心問。

女孩搖搖頭,突然哭得更委屈,喊着:“阿母……”

姒昊無奈蹲下身,将女孩抱起,安撫她:“別哭別哭,你家在哪裏,你用手指。”

女孩手指向姚屯方向,住姚屯倒是好辦。這些山林人家也太随意了,這麽小的孩子放外面跑。

姒昊将女孩送往姚屯,女孩手指的位置,是姒昊屋後的那戶人家。姒昊任由這個小孩兒在他身上抹淚抹涕,皺着眉頭安撫她,将她送往鄰居家。

還沒挨近,就聽到一個老妪的喊聲:“溪兒~”聲音喊得不停,不過沒聽出點緊張的情緒來,想來這女娃經常在外頭玩耍,忘記歸家。

“大母!”

女孩哭聲洪亮,很快把耳背的姚妪喊來。

姒昊放下女孩,姚妪一把扯住,罵着:“跑哪去玩?叫你別跑遠,大母說的話一點都不停。”女孩撲祖母懷裏哭訴傷情,她哭得楚楚可憐。姚妪停止責罵,察看她膝蓋上的傷,朝屋裏喊:“老頭,溪兒給摔傷了,去採把藥來!”

一個瘦小的老頭子從屋裏出來,見到姒昊,問道:“你送她回來?”姒昊點下頭,他本來都打算走了,擔心女孩被打罵,遲疑了。

老頭沒再說什麽,離開去採藥,老妪又開始訓孫女,姒昊轉身離去,湖畔還有他的網和魚蝦呢。

姚屯裏的住戶都比較冷漠,沒得一句感謝話語,姒昊不在意。

第二天,姒昊去水塘邊洗陶器,順便看他的葛田,他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卧在葛田旁——那條懶蛇又出現了。

鼠啃葛根,蛇吃鼠,姒昊覺得挺好,沒再攆它。

姒昊返回自家院子,聽到女孩的笑聲,還有狗叫聲,那叫聲不像大黑。姒昊過去一看,原來是溪兒帶着一條黃犬過來,大黑居然不吠叫。

這孩子膝蓋上塗了藥,一夜而已,又活蹦亂跳。她看到姒昊,高興說:“大母要給你,放你屋裏頭了。”姒昊朝屋門看,門半掩狀态,姒昊推門進去,看到放在地上的一條大魚幹,半身包着枯荷葉。

姒昊有點小意外,他将魚幹撿起,放在儲物坑的木蓋上。

他出屋,見大黑和黃犬,還有溪兒玩得正開心,一人二犬的身影,往屋後的林地前去。以大黑不吠叫的情況看,它之前就見過黃犬和溪兒。這小女孩,可能經常在附近玩,只是姒昊沒留意到她。

姚屯人靠捕魚為生,當地最不值錢的就是魚,一條魚幹要是給退回去,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秋日,紫湖畔的不少樹木,葉子已掉光,湖景蕭瑟。

姒昊沿着湖畔行走,繼續進行他對湖域的探索。過野鹿坪後,他見到一支捕魚隊伍,他們整齊劃着獨木舟,沿着一條曲溪,向南而去。

姒昊站在溪頭,想着他們很可能是來自小紫屯的人。他沒有冒然跟上,而是目送木舟遠去。他日後肯定需要交易物品,譬如鹽。一個比姚屯像樣的聚落,必然有鹽和其它生活必需的物品流通。

當然,姒昊并不打算使用貝幣,他會像一位真正的林中人,以物易物,他吸取了教訓。當初在角山,一枚貝幣,暴露了他的身份。

姒昊轉身,打算往回走,也就在轉身的一瞬,他看到一艘華美的大船,從前方的水域蕩來。在湖中,有一處沙沚,沙沚上的樹木遮擋大船的身影,當它完整出現在姒昊眼前,它離他已經很近。姒昊看到船上十來位劃槳的船夫,這些船夫的數量,足以讓他推斷船主的身份。他冷靜退身,将自己藏匿在樹後草叢。大船繞過沙沚,慢悠悠前行,它的主人無疑是在觀覽湖景。

船身上站着兩位盛裝的少女,她們眺望湖景,親切地執手交談。其中一女,手指向姒昊的方向,在和女伴說着什麽。姒昊自然不認為她看到自己,他驀然回頭,落目身後成片的紫藤林。紫藤花葉落盡,只有禿禿的藤條,藤條縱橫交錯,無邊無際,像将整座森林倒翻,樹根全盤在半空般,很壯觀,很震撼。

大船遠去,姒昊從樹後出來,他想是遇到虞君的兩個女兒游湖吧。他知道虞君有兩位女兒,一位據說被大巫預言将成為帝妃,另一位早有耳聞聯姻浛城。

以前在任邑,任嘉曾開過玩笑,說虞君女要成為帝妃,那得嫁姒昊。

姒昊悠然離開湖畔,他心如湖水一般毫無波瀾,他不覺得虞方大巫的預言和自己有絲毫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大概是條可以炖的家蛇吧。

溪兒:我是昊總唯一抱過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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