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白林子裏的俊影

連續二十餘日的趕工, 宮城牆體的重刷完成。白色的蚌&粉為底色, 紅色的朱砂做紋飾, 主門之上,還綴點貝飾和玉石,相當美觀、奢華, 顯示了虞城做為虞方都邑的氣派。

虞父在自己負責的一段城牆下巡視,偶爾停下來,對碎石塊和雜草的勞役們吩咐兩句。不用聽也知道, 肯定是讓清理幹淨, 不要偷懶。

從東走向南,從南走向東, 虞父來回巡視,擡頭看見在宮城大道行走的一位少年。他挽着竹籃子, 正朝他走來。他有四個孩子,三個已長大離去, 只剩這個小兒子在身旁,好在他還在身旁,有個腿腳便利的送飯。

“阿父, 你餓了吧。”

虞蘇笑着來到城牆下, 他将籃子擱地上,掀開籃蓋,從裏邊捧出一缽蝦粥。虞父接過陶缽,接着兒子又遞來一只小木勺子,相當貼心。

陶缽裏的蝦粥還熱乎乎的, 顯然這個孩子從北區穿來南區的速度很快,怕粥涼了。

虞父蹲在牆門內,捧着陶缽大口勺着吃。城牆邊上冷,大清早就來這裏被冷風吹,身子發冷,一缽熱粥下腹,再舒坦不過。

虞蘇走到外頭,端詳已經完工的城牆壁,仰望正門上的玉石飾品,覺得真奢侈。正門高聳,日夜有守衛,倒是不用怕這些玉石被人竊去。

從虞蘇自小就熟悉宮城牆,但對宮城裏邊的事物,只有幼年模糊的記憶。想來必是很華美,很壯麗,但和自己無關,虞蘇也不曾去羨慕。

陶缽裏的粥還只吃下一半,虞父聽到後方傳來馬車聲,他慢悠悠站起來,退到角落,以免擋道。宮城裏出來的馬車,都是權貴的車,老資格的虞父,雖然官職不高,但認識的人多。

擡眼一瞅,這不是虞臣父子嗎?

允父和虞允坐在馬車上,禦車的是虞允。

馬車經過虞父身旁,慢了下來,出城門後,便停靠在一旁。允父坐在車上跟虞父交談,他們是老相識,關系尤其好。虞允見虞蘇在,很高興喚他:“小蘇,好幾天不見你!”

虞允下車,他手中握着馬策,身上穿着朱袍,俨然已是一位大貴族。虞允本就是大貴族的子弟,只是平素沒什麽做派,有時讓人忘記他出身。

自從風川成親,虞允到宮城聽差,大家就再沒湊在一起玩耍過,他們都長大了,或即将成年,再不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們。

“阿允,好久不見。”虞蘇笑語,親切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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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阿父說,你明年也會來宮城聽差。”虞允詢問。他知道虞蘇不喜歡當守衛,當個傳令使者倒是适合他。

“前些日子見到公子,公子問我,我應下了。”虞蘇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拒絕。

“自然是要應下,好多人想進宮城都不得。等你來了,我帶你熟悉宮城。”虞允是個很平易近人的人,對陌生人也很和善,何況虞蘇是他自小的玩伴。

“嗯。”虞蘇笑道。他自然知道虞允會照顧他。

“阿允,走了。”允父在車上喚兒子,接到虞君命令,不敢多耽誤,他和虞父也只是幾句閑談。虞父負責一段宮城牆的監工,允父負責監工的是城外的迎燕臺。那座高臺專門為浛城迎親隊而建,入秋已竣工,今日允父是為了迎接事宜而忙碌。兩日後,浛城的迎親隊必會抵達虞城。

“小蘇,有時也來我家坐坐,妘周經常在呢。”虞允上車,和虞蘇辭別。

“好。”虞蘇站在路旁,目送馬車離去。

虞父來到兒子身旁,摸了下他的頭,說道:“我們蘇兒,以後也會有馬車乘坐。”虞蘇回頭,微微笑了。他知道去宮城裏聽差,如果得虞君或者嗣子的賞識,日後被授予要職,自然有馬車坐。

只是,虞君任人唯親,虞蘇家和虞君的血緣實在疏遠。凡事不強求,想來父親也是知曉的,畢竟他那麽有才幹,卻一直只是個營衛。

虞臣父子走後,虞蘇留在宮城外,等父親收工。勞役們把城牆下的地面清理好,這重修城牆的任務就也徹底完成了。

午時,父子倆一起回家,穿過通往北區的木橋,一路上不時有人問候。虞父人緣很好,虞蘇也是。

父子歸家,院中喂雞鴨的虞母,見兩人一前以後進來,歡喜問虞父:“事情都辦好了?”

“哪能不辦好,再兩日浛君嗣子可就來了。”虞父笑語,進屋坐在火塘邊烤火。得虞君高興,說不定能賞他一些財物和酒肉呢。

一家子歡歡喜喜,自不必說。

午後,無所事事的虞父,想自己為虞君辦事忙碌多日,家中的柴草該是見底了。他到門後拿蚌刀和石斧,虞母問他幹什麽,他說砍柴。虞母說:“不用,柴房裏的柴都堆滿了。”

虞父不信,推開柴房一看,還真是堆滿一捆捆的木材和樹枝。

“蘇兒天天去及谷砍柴,一天背一捆回來,不只柴草,魚蝦也帶來不少,吃不完,我給它們曬起來,好……”

好做醬,虞母的話,虞父沒聽完。他已看到院中有什麽不對,嗯,他家院子,挂着好幾條肉幹。

“這些肉幹是誰家送來?”

“就是姚屯的阿蒿,聽蘇兒說他打了頭鹿……”虞母還想誇姒昊幾句呢,但虞父沒在聽,回頭虞父已不見。

虞父進屋找虞蘇,虞蘇在自己房中忙碌,像似在縫着什麽東西,正背對門口。

“蘇兒,不能總拿人家東西。”

虞父進門,見虞蘇在縫一件皮襖子,看着像鹿皮。

“阿父,我也常帶東西給他。”虞蘇在房中,早聽到父母在外頭的交談,知道說的是姒昊。

虞父瞅眼鹿皮,猜測到兒子是在幫姒昊縫皮衣,他說:“讓你阿母縫,你別把人的好皮子縫壞了。”男子會做針線活的不少,不沒女子娴熟。虞父顯然不知道,他這個兒子很擅長針線活。

“快做好了。”虞蘇低頭繼續忙碌。

虞父出屋,把家裏瞧瞧看看,發現連儲水的陶缸水都滿着,家裏實在沒什麽他要忙活,于是他悠然朝北區的社樹前去,到社樹下和人閑談,消磨時光。

夜晚,虞蘇出現在北區的社樹下,今天這裏特別熱鬧。虞君讓人從宮城酒窖裏搬出酒,分給各社,犒勞虞城男丁們。

虞蘇還不到成丁年紀,酒自然喝不着,不過他也不愛喝酒。他跟在父親身旁,聽男子們讨論社中的事,他明年顯然也是要參與這樣的讨論,所以虞父帶他來先熟悉熟悉。

男子們本來在談北邊有些墓地被水漫的事,談着談着,變成浛城話題。虞君嫁女畢竟是一件大盛事,又嫁到富得流水的浛城去,自然成為談資。

虞地産鹽很少,浛城卻是産鹽之地。每年虞君派往浛城的販鹽隊伍絡繹不絕,虞方也有陶器參與易物,所以是互利,兩邊往來熱絡。

虞蘇聽着衆人的議論,感到乏味,跟父親說他去找朋友,便就離開。他孤零零一人,站在社樹下,仰頭看漫天的星空,突然有點惆悵。想起以前每次到社裏,都有好幾位夥伴,大家現在各有各的事。

“阿蘇!”突然被人拍肩,又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虞蘇連忙回頭,看到笑嘻嘻的虞圓。

虞圓身旁有不少女伴,有些虞蘇以前不曾見過。

“阿圓,你也來啦。”虞蘇笑語,真是好一段時間,沒見過她。

“阿蘇,我們有事問你,你來!”虞圓很興奮,拉住虞蘇手臂,就将他往女伴堆裏推。虞蘇挺無奈,想掙脫虞圓的手,她抓得緊緊,這一下遲疑,人已經被女孩們圍住。

“是要問什麽事呢?”虞蘇沒有懊惱,仍是微笑着。

“就是白林子裏,有一位獵人。”

虞圓說出一句,接話的女孩無數。

“很好看的獵人。”

“還很強壯。”

“你們都是在哪裏遇見他呀,我也想見。”

女孩們七嘴八舌,十分呱噪,虞蘇耐心聽着,一聽就覺得不大對勁。

“妘周說你認識他,是不是真的?”虞圓再次拉扯虞蘇的手臂,她很期待虞蘇說點什麽。女孩們的目光齊刷刷看着虞蘇,等他回答。

“白林子嗎?”虞蘇覺得十有八九是姒昊,但是他怎會引起這些女孩們的關注呢。

“就是白林子。”

“我有次在神木見過他。”

“哇,他會不會是去花草坡!”

于是又一波七嘴八舌,他該不是有幽會的情人?女孩們很激動。

“阿蘇,你是不是認識他?”虞圓問。

“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他,他……他很一般啊。”虞蘇昧着良心說。

衆人聽到虞蘇認識的那人很一般,就轉移了方向,自行讨論起來,有的說可能是住小紫屯,有的說會不會是住在姚屯,有的說姚屯都是漁人。

虞蘇悄悄離開,走出老遠,心裏還有些不解,姒昊很少出白林子,就是有人看到他,應該也是偶遇,怎會引起這些女孩的注意。好在,女孩們談這種事,都是私下在女伴裏談,并不會散播出去,而且她們一時興起,過段時間就不感興趣了,畢竟,虞城裏有很多年輕優秀獵人。

兩天後,浛城的迎親隊抵達,停駐在迎燕臺。

虞君出城迎接,他身邊的随從浩大,幾乎所有虞氏青壯都參與了,虞蘇也在裏邊。

夜裏在迎燕臺舉行酒宴,部分随從被遣回城,虞蘇跟着虞允一起走。虞允說明早還得去宮城大道,虞蘇不如到他家睡,明早一起過去。

虞允家,虞蘇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過去了,小時候虞蘇還是常去的。虞允有個大姐叫虞貞,她和虞蘇姐姐虞雨是女伴,關系特別好。時光流逝,虞貞和虞雨都已出嫁,人不在虞城,也已有着各自家庭。

虞蘇跟着虞允回去,睡在他房間隔壁,還是記憶裏寬敞明亮的寝室,漂亮的木榻。

這一夜夢不斷,虞蘇像似被童年糾纏,一直夢見小時候的事情。其中一個夢,虞蘇夢見姐姐牽着他的手,在虞允家庭院玩耍。那時還有虞貞,還有兩位女孩,她們是虞君的女兒虞好和虞若。虞蘇夢裏,虞若搶走他心愛的一只小陶雞,還不小心把它摔壞了。他很難過,捧着破碎的陶雞,在旁落淚。

那時他大概只有五歲吧,虞若可能才四歲。

從夢中醒來,那份難過鮮明無比,又覺得不可思議,原來還記得。

早上,虞圓在門口将虞蘇喊醒,她還是那樣,大大咧咧。虞蘇倒有些不好意思,匆匆穿上外衣,跟着出門去。

堂上,奴人們準備好早飯,虞允已端正落座,在等他。

“我睡遲了。”虞蘇很忏愧。

“不急,還沒接到君主的傳令。”虞允笑語。

奴人們在主人的授意下退去,他們整整齊齊穿過廳廊,虞蘇看着他們,覺得以往似乎沒這麽多奴隸,大概虞君又賞賜了一些。

兩人吃飯,談起近來的事情,虞允說:“小周在幫我家打獵,我這裏給他一個住處。他父說他已成年,不能再養他。”虞蘇聽得驚訝,他并不知曉這事。“就是川也不知情,小周偷偷告訴我,他沒地方住,我才知道。小蘇,你近來好像常去及谷?”

虞允的消息很靈通,大概是他家在及谷伐薪的奴人告訴他吧,也可能是妘周說的。

“有位朋友住在林子裏。”虞蘇如實說。

“快冬日了,獨自一人,還是少去為妙。”冬日及谷的人少,野獸出沒。

“嗯。”虞蘇應道,他知道虞允是關心他。

兩人吃過飯後,到庭院裏散步。接近午時,使者來報,說迎親隊已進城,虞允不慌不忙,帶着虞蘇去宮城。

虞氏的青壯,都聚集在宮城大道上,虞蘇過去入隊,站在虞正的身旁。虞正認識他,讓他往裏邊靠些,吩咐等下迎親隊來,不要擠上前去看,會受罰。

虞蘇點頭,他知道規矩,不過還是很感謝虞正。

迎親隊到來,浛君的嗣子緘白出現,他是位威嚴的男子,坐在一輛奢華的馬車裏邊。馬車的裝飾很誇張,綴着青銅和玉片,還有很少見的金飾。年輕嗣子一臉高傲,顯然有些不把虞城看眼裏,接待的虞氏官吏們對他的輕視感到不悅,但也只能隐忍。

等待虞君長女出來的過程漫長,依據習俗,必須待至黃昏到來,才能迎走新婦。

一縷晚霞初綻,高聳的大門裏走出數十的侍從,被侍從擁護在其中的,是虞君和長女虞好。原本因等待不耐煩的緘白,見到迎面走來的虞好,眼睛都看直了。

會有虞城出美人之說,正因為,虞城确實出過不少美人,尤其是歷代虞君的女兒。

虞好的頭微微低着,腳步從容,她帶着少女的羞澀,卻又落落大方。她一襲紫衣,烏發似堆鴉,她胸前挂着紅瑪瑙珠和綠松石管組成的飾品,腰間纏着十二色絲縧織成的腰帶,別着一件錯金的青銅帶鈎。她容貌嬌好,優雅又高貴。

緘白慌張下車,候在大門側,迎接他的妻子。當虞好端莊地邁出城門,他立即殷勤上前,他從丈人手裏,牽過妻子的手。他執着她的手,兩人對視,都似羞似喜地低下頭,相互行了下禮。

這位富有的浛君嗣子,欣喜攙扶妻子上馬車,夫妻同乘,一并離去。帶着身後浩蕩的迎親隊伍,如來時那般,在虞城人們的圍觀下,熱鬧離去。

宮城的高樓上,虞若和女伴們偷偷觀看城門口的盛容,她們離得很遠,看不清浛君嗣子的樣子,只看到一輛馬車領頭,帶着迎親隊離去。虞若揩去眼角淚水,心中默默祝福她的姐姐。她已十五歲,她對聯姻之事,期待卻又心懷恐懼。眼前,宮城大道上的車隊已消失不見,虞若的眼睛為淚水朦胧,她知道此生姐妹倆恐怕再不會相見。

秋風起,宮城裏的枯葉飛起,也揚起虞若的長發,她收攬發絲,她的發絲上纏着一條紫色的發帶,發帶拂動,撫摸過她嬌美的臉龐。如果虞城的人們見到她,會想起秉叟講的帝妃,她有頭及地的烏黑長發,她有着曼妙的身材,她的眼睛漂亮得像水精,她的牙齒像編貝,微笑像春風般……

宮城大道上的虞蘇收攬被大風吹亂的發絲和衣袍,他安靜等待身旁的人們散去。虞氏的男子們聽說迎燕臺有酒喝——來自浛君嗣子的賞賜,一哄而散,前往城外。

身邊的人們紛擾,呼朋引伴,唯有虞蘇安候不動,氣定神閑。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影,落在城樓上一人的眼中。虞君之子虞戍北端詳城樓下的少年,覺得他很特別。他看着他和虞正相辭,和虞允一同離去,他的儀态優雅,舉止端莊,絲毫不像位營衛之子。

作者有話要說: 姒昊:嗯?很一般嗎?

虞蘇(臉紅,小聲說):不是……

導演:過下劇情,同居什麽的很快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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