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冤家路窄
驚雷心內打鼓。
她母後分明只與她說了一人, 怎會有兩人?
可後來這人之名姓,卻是蕭銘沒錯。瞧着眼熟得緊, 細一思量, 不正是那日在橋上勸她早歸之人?
江湖人不愛行官場上的禮,兩個人都只瞅着她,似乎是在看她, 又似乎都已經神游天外去了。
她還要趕去太傅府, 時間緊急,眼瞅着這兩人關系親密得非同尋常,便單刀直入, “你既然知道朕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朕為什麽在這裏了。”
蕭銘不語。
回到京城幾日, 他聽到了一些消息,不過, 他早就見識過了太多的誣蔑和謊言, 非他親眼所見的,他都不會相信。
更不會相信汐姬養大的女兒會是市井傳言裏的模樣。
他早在再入京的第一日便見過了她。光外貌的傳言,便是失實的。
譚兆從牆上跳下來, “汐姬這樣,是怕我們認不出你?她也太小瞧人了。你便是做兒郎打扮,也叫他一眼認出。”
說着瞧了蕭銘一眼,催他認可自己言語。
可那蕭銘只是瞅着驚雷徑自出神,并不理會他。
若說南笙是個木頭,蕭銘便是深沉的木頭。仿佛頭頂上總是壓着一塊烏雲, 讓他眉間籠着一層郁結的陰霾。
驚雷的目光掃過他們,“朕母後又不知未來如何,怎能斷定你們認不認得朕?”
便是認得,又會不會願意幫助?
她瞧着他們看她的神色,只覺得母親用心良苦,而兩個人皆是黑衣勁裝,身法靈動,想必也非常人。對非常人,自然要用非常手法招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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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既是與朕的母後有交情,為何不考武舉,為國效忠?”
“交情?!我呸!我才和她沒交情!”譚兆沒好氣地嘲道,“她殺了我的女蓮,我不尋她報仇她便該感恩戴德了,還想讓我效忠!”
司馬驚雷一怔,便聽得蕭銘如重弦般的嗓音響起,“女蓮要她性命,她不過自救。若是我在,不消她親自動手。”
譚兆噎了噎,氣憤不過,“以往我說的時候,你都不辯解,今日見着她便急急辯解!”
蕭銘沉聲,“在人前不言其父母是非。”
譚兆如同被踩着尾巴尖的貓兒一般,劍眉倒豎,“我偏說!汐姬殺了女蓮,司馬琰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讓人追殺我們那麽久,四處逃命,流浪江湖,居無定所……”
譚兆說得激動,直呼武帝名諱,冷不防聽得驚雷歡喜道:“能逃過朕父皇的人的追殺,你們必然是江湖裏高手中的高手!難怪朕的母後說如果朕有難,你們定能救了!”
譚兆氣焰頓消,臊了起來,“她真是這麽說的?”
蕭銘長吐出一口氣,對驚雷道:“莫聽他胡說。武帝派人追殺我們,只趕不殺,只讓我們遠離你的母後。”
他對空看了一眼,“若他真要我們的性命,如今你也見不着我二人了。”
譚兆恨鐵不成鋼,“你偏袒汐姬也便算了,怎生還為那暴君說話?”
蕭銘不理會他,倒是擡眼看向驚雷,“不去武舉。你,需要我做什麽?”
她有所求,他會相助,但他的性子,受不了官場裏的拘束。
譚兆頓時來了興致,擡肘搭到蕭銘間上,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了過去,“小女帝,我們不殺狗官就是給汐姬面子了,還讓我們去當狗官?你也不想想,我們當初是做什麽的?”
驚雷順勢就問,“做什麽的?”
雖然他們說的話很奇怪,一個還老愛說她父母的不是,可她感覺到他們對自己都沒有惡意,只是一個沉悶一個別扭。
她看到蕭銘攏起了眉頭,越發好奇起來。
譚兆卻是一噎,沒有說話。
蕭銘道:“暗人。”
譚兆瞪蕭銘一眼,故意吓唬驚雷道:“躲在黑暗中殺人的人就是暗人懂不懂?”
幾乎是同時,蕭銘難得地再次開口,“我負責保護汐姬,他負責保護女蓮。”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夾雜着些微的尴尬。
他們是好友,是兄弟,可是譚兆保護的女蓮對汐姬下了殺手,卻又陰差陽錯地被汐姬反殺……
譚兆不滿地躍上院牆,往嘴裏塞了一根松針,交指枕頭,看向青灰的天空。垂在院牆一側的腿輕蕩着,不羁中帶着一點落寞。
驚雷腦中飛過無數戲臺上的橋段,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比她以為的還要複雜,似乎是冤家路窄,又似乎是愛恨情仇……
心頭千緒百轉,面上卻是一笑,“那你能幫朕保護一個人嗎?”
蕭銘原當是她需要保護,聽着這話頭,才發覺不是,“誰?”
“朕的恩師,顏執。”
“噗……”譚兆笑出聲來,“保誰都可以,偏他不行!”
“好。”
聽到蕭銘答應下來,譚兆瞬間止了音,“蕭銘,你腦子有沒有毛病,那顏執可是暴君的狗腿子,沒少找我們麻煩……”
“他護了他們母女十幾年,教了女帝十餘年。他做官沒有私心,為司馬琰賣命,全是為天下百姓。不是狗官。”蕭銘轉身看了譚兆一眼,“我去。你留下。”
他做自己覺得正确的決定,并不強迫譚兆與他一道。
譚兆一噎,随即更加不快,“把最後那兩句話給我收回去。”
蕭銘躍出院牆,譚兆忙跟了過去,語氣軟了下來,“你去哪,我也去哪,你答應了我也答應……女蓮沒了,我也就能和你一個人說得上話……不就是顏執嗎?我連汐姬都能原諒,一個狗腿子,根本就沒往心裏放……”
驚雷聽着他們的聲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回屋又換回男裝,才往院外走。
南笙悄然落在她的身側,“有他們保護,顏大人必然無事。只是現下是白日,陛下就這般去,恐是不妥。”
驚雷“嗯”了一聲,“現下太皇太後必定着人盯着呢,朕去尋溫即樓易容。”
易容之後便是叫人瞧見了,傳到了太皇太後的耳中,也不會給顏執帶去麻煩。
巷頭便是溫即樓的住處。
南笙道:“屬下先前見他出去了,看方向,當是茶寮。”
驚雷腳步一頓,笑道:“朕便去茶寮尋人。”
随即又嘆,“若他是朕的人該多好,易了容再出宮。”
一偏臉,卻發現南笙已然沒了身影。
撇了撇嘴,加快步子。
還沒進茶寮便聽到了雷際舟說着宏圖大志,扯着嗓子哈哈大笑。
見她走進去,笑聲頓止,一雙虎目瞪得老圓,忙站了起來,手足無措,“您……您怎麽來了?”
驚雷掃了他一眼,不意外地在這桌上看到了另三個人。
正瞧着她的冤家白雲景,她是識得的,互看不順眼,見面總有吵,另兩個卻是面生得緊。
她走過去,圍着他們轉了一圈,在其中一人臉上一戳,“我來找他。”
溫即樓啞然失笑,“竟又被你一眼認出。”
那他這手藝……在驚雷面前形同虛設了。
雷際舟立時吆喝,“你快跟着去幫一幫。她找你,必有急事。”
又對驚雷讪笑着道:“我呢?”
如今朝政被太後把持,旁人不知,他卻是知曉的。
暗自搓了搓拳,這會兒,總該能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吧。
也不知方才自己放下的大話被這女帝姑母聽着了不曾,會不會笑話自己亦或是告狀……
見着女帝姑母那好看的笑容又心內惴惴。
驚雷瞅了他一眼,“瞧着你孔武有力,身手不凡,何不去考個武舉為國效力?”
雷際舟頓時蔫蔫的,“我是鄉裏來的,大字都不識幾個,哪裏能考得了武舉?”
驚雷笑他,“可是來京城這麽久了,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那哪能啊?”雷際舟不服,“別的字不識得,自己的名兒自己得會!寫錯了,豈不叫人笑話?”
驚雷眼睛一亮,鼓勵他,“那就可以去考。莫不是怕自己比不過旁人?”
“我怕甚?只是……”他瞅了白雲景一眼,“雲景和我說當官要寫奏折的,我還不會寫……先前幹過幾件差使,也吃了不識字的虧……”
他說着說着,聲音小了下來。
他雖住在雷家,兩大禦醫護着,可他到底出生于微末,于京中那些吃官飯的老爺們來言,便是鄉下來的土包子,甚至嘲笑于他。
起初他還不懂那些人是捉弄他欺負他的,後來懂了,哪裏受得了那樣的氣?
可鬧了之後自己又不懂得說理,聽得那些人和他打着官腔說着彎彎繞繞的話,不知怎麽的,最終總能歸于是他的錯,還讓他無法再回駁,有了委屈也只能往肚裏咽。
驚雷察覺他似有無盡苦水,安慰道:“這不怕,你考着,回頭我給你請個夫子好好教你便是。我若是得空,親自教你也成。”
“當真?”雷際舟頓時高興起來。
能得女帝親自教,便是這一句,都夠他回鄉去吹一輩子了。
哦……不成。吹不得說不得……
可有了女帝為她作主,那些人總不會再敢到他面前玩那些花花腸兒了才是。
瞧他一會憂一會喜滿臉讨好的模樣,星落來氣,對雷際舟道:“這天底下,還有比我家主子更好的先生?既有我家主子教你,為何還去讨好旁人?”
他對白雲景道:“主子,以後不教他了。”
雷際舟一時兩難。
女帝姑母得罪不得,白雲景他也不敢得罪。
于他而言,白雲景是亦兄亦師之人。他從未見過比白雲景學識更多之人。
況且,便是動武,也占不到上風,也不知怎麽的,只要被他捏住手,便是一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驚雷将他的為難看在眼中,轉眼看過去,見白雲景與溫即樓都正瞧着自己,一個深邃,一個探究。
她輕笑了一聲,“學問比你家主子更好的,我眼下便能舉出一個。前太女太傅,顏執,你家主子,可敢與他比?”
星落頓時歇了氣。
那顏執是自家主子的先生,主子便是能比,也不敢比啊。
溫即樓笑了起來,“竟是拿自己自比顏大人,卻是至今不敢說自己名姓。”
驚雷聽出他話中玩笑之意,眼睛一轉,睨他,“有甚不敢的?姓你早便知,這名嘛,不過一個錦字。”
溫即樓嘆道:“總算知道你的名諱了,雷錦,倒也不錯。”
驚雷笑道:“看你文弱,卻不想知品名,擅揪人錯處與人為難,還牙尖嘴利,若是去考個科舉,禦史臺是個好去處。”
星落嗤道:“連名都盜我家主子的……”
“星落。”白雲景眼瞅着佳人與旁人聊得眉飛色舞,卻對自己視而不見,自己侍從還給自己帶反砣……面色沉了下來,“沒規矩,去外面候着!”
星落委屈,卻不敢不從。
驚雷的目光全在溫即樓面上,全不理會那對冤家主仆,“當真是個極好的去處,能時常見着女帝,若是能得她青眼,你必前途無量。若是再離得近些,便是做帝夫也使得。你許是不知,當今女帝她……”
狡黠的眸光轉了轉,“美如天顏啦。”
“可有你美?”溫即樓含笑反問,“若是不及那便罷了。”
白雲景坐在一旁撓心撓肺,想要插話,卻又無縫可插,縱他胸中書萬卷,換不得佳人一回眸。
心覺溫即樓說得孟浪,黑了臉。卻聽得驚雷笑意盈盈,竟将話頭接了下去,“及與不及,你去了禦史臺便能瞧見了。你與我大侄子是至交好友,我為他謀事,必也不會這害了你。”
溫即樓笑着笑着咳了起來,咳必才道:“我不過一句,得你幾句,你倒是去禦史臺的好苗子,必得她歡喜。只可惜……”
他的目光從驚雷身前掃過。
驚雷立馬懂了。笑着就此揭過,“我當真有急事,求你相助。”
雷際舟聽了,不敢再耽擱,“她說是急事,必然是大急事,即樓快去,都記我頭上便是。”
白雲景面上故作鎮定,到此時終是按捺不住,“是何事?”
只要她說,他必幫。
只可惜她到現在還似在與自己生氣,不肯與他言語。
驚雷掃他一眼,“別人聽得,你聽不得。我不與人對女帝心懷偏見之人多舌。”
白雲景青了臉,語氣不善,“既是女帝在你心中千好萬好,你為何不去考功名伴她左右?”
雷際舟驚呆了眼。
頭一回見着白雲景生氣,竟是對着女帝說出這樣的話來。
慌忙為白雲景辯解,“雲景不知你家中之事,你莫要與她一般計較。”
眼見着佳人面上覆上了一層陰霾,又聽得雷際舟這般說,白雲景自覺失言。
兩次在她面前受她情緒牽引,實則不該。
正要說幾句解釋的話,卻又見她抹了一把虛汗,聽得她笑道:“我啊,我就算了吧。爹不疼娘不愛,十六歲接過養家重擔,上有多事祖母,下有螽蟫蟊蠹無數,只求自保便成……倒是你,連貌美傾國的女帝青眼都不在意,難不成喜歡的是男人?”
雖是笑着說的,那一番話卻引得在坐三人都肅了神色,心頭發酸,偏生她又說出最後那一句叫人哭笑不得的話來……生生叫八尺兒郎憋出了淚來。
溫即樓沉默下來,打量着雷際舟與驚雷,若有所思。
白雲景更覺失言,“抱歉……我不知……”
驚雷卻已然拉下了臉,“你不知的事情還多着呢。光道聽途說,不去細細查看,便是學富五車也不過紙上談兵。”
白雲景沉默片刻,坦然承認,“在女帝一事上,我确實只道聽途說,不曾細細查看。待我真切了解,若她當真當得起你的稱贊,我便入朝為官,傾力輔佐。”
“我從未稱贊過她。”驚雷面上的笑意緩緩消失,“而你……能叫她看上的,也不過一副皮囊。”
幾人間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白雲景猛然看她,見着她眼中噴湧的不甘和怒火,還有那想要掩飾卻又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委屈,覺得自己錯了,卻又不知錯在何處。
女帝登基後頒布的政令,有目共睹。
而她,又哪裏知道他心裏的委屈?
她的委屈尚且能說,他的委屈卻是說不得。
他瞧着雷際舟笨拙地說着安慰的話,與他說了幾句便叫着溫即樓匆匆離開,見着她與溫即樓說話時眉眼帶笑,忽就想要道歉亦或是說些什麽,讓她也能對他真真兒地笑着說幾句話,卻發現還是什麽也說不得。
細思之下,他原本也不曾想過要她熟知到何種境地,卻不想一見面總如冤家一般話不投機,如今斷了念想,倒也不錯。
靜坐了一會兒,恰巧星落進來告知顏太傅辭官之事,心頭一驚,再無心去想那些兒女情長,緊步趕了過去。
待得趕到,卻又聽聞恩師正在待客,讓他在偏廳暫等。
耳中傳入少許聲響,有些熟悉,卻聽不真切。
作者有話要說: 歡喜冤家鬧一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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