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紅酥投誠

雷雲哲從禦醫院裏提取藥材的事情并不順利, 先一天被藥房以所要的藥材過多,需要時間清點為由, 只給了少許藥材, 第二天便又得到他要的許多藥材都被雪浸作廢了的消息。

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心神來,默然離開。與女帝禀報時, 再不提什麽讓太皇太後終歸是陛下祖母的話了。

延壽宮裏, 太皇太後從楚時的房裏走出來,終于聽不到謾罵聲後,心情極好。

看到朝自己快步走來的年輕內侍, 朝他招了招手。

卓錢立時加快了步子,走到她身邊将她扶住, 往她身邊另一側看了一眼。

太皇太後示意紅酥松手,随後跟着便是。

紅酥斂着眉, 不滿地瞅了卓錢一眼, 快速垂眸。

卓錢在她耳邊輕聲道:“都查清楚了,那些藥材是用來治傷寒和外傷的。”

太皇太後沉默了一會兒,“哀家不曾聽說陛下染了傷寒。”

今日早朝見着還是活蹦亂跳惹人嫌。

卓錢道:“許是給旁人用的?”

“誰能一回用得了這麽多?”太皇太後嗤笑一聲, “就會用些小孩子用的伎倆來對付哀家。真要給她支了這麽多出去,倒坐實了哀家苛待帝王的話頭,如何能行?”

紅酥跟着她身後正聽着這話,“許是太皇太後多心了?陛下心善……”

“依你的意思,太皇太後心不善?”

卓錢眼風掃過來,倒叫紅酥心頭一涼, 忙對沉了臉色的太皇太後告罪,“奴婢斷無此意。”

卓錢涼涼地呵了一聲,“太皇太後在佛堂裏念佛十六年,這世上,哪裏還會有比太皇太後心更善的人?她要做的事,自然都是為陛下為大燕好的。陛下年幼無知,容易被佞臣诓騙,淡了祖孫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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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太皇太後想到自己那度日如年的十六年,所有的好心情都不複存在,涼涼地掃了一眼紅酥,“哀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大燕的江山,還要靠哀家來撐着呢。”

紅酥垂着頭連連告罪不敢擡眼。不叫人見着她眼中的擔憂。

她明顯地感覺到,從佛堂出來之後,太皇太後已經對她越來越不滿了。

這麽多年了,太皇太後非但沒想明白太上皇當年為什麽會離她越來越遠,還變本加厲地總覺得是因着別人害她的緣故,将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別人的身上,這般下來,這大燕恐怕會比當年更亂了……

當她憂心忡忡地跪在女帝面前把這一番話說出來的時候,周圍一片寧靜。

司馬驚雷聽完她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瞅着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終是開了口,“紅酥嬷嬷,你是太皇太後身邊跟的時間最久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為何要背叛她?”

“奴婢……奴婢……”她頓了一頓,“奴婢從來不曾背叛太皇太後。”

“哦?”女帝輕輕笑着,随意地攏了攏腦後的長發,似聽到了一個笑話一般。

這身紅裙似乎深得她心,下了朝便換上了。

此時歪躺在軟榻中,長裙廣袖鋪灑開來,如同從山頂滑落的岩漿,讓人熱得汗珠直冒。

紅酥覺得自己的臉上仿佛被這一聲輕笑打了重重地一個巴掌,顧不得去擦拭即将低落的汗,用力地磕了一個響頭,“奴婢可以給陛下送消息過來,但求陛下能留太皇太後性命。”

“胡言亂語。”司馬驚雷的語氣涼了涼,“太皇太後是朕親祖母,朕如何能要了她的性命?”

與之同時,不由得想到南笙所言。當初,太皇太後為了不讓不受控制的汐後生下她,竟是想要将她扼殺在腹中。

她一直想給太皇太後一個安穩的老年,她的父皇脾性再暴戾,也不曾想過要太皇太後的性命。可是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切切實實地想過要她性命……

她垂下眸,藏去眼底的失落,口不對心地道:“這大燕,是太皇太後為武帝掙來的,有她在,當是萬古長存才對,朕不知你到底在擔憂什麽,還是在為自己背叛主子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紅酥道:“陛下,太上皇雖性情暴戾,卻也不是生來如此。起初,他對太皇太後的愛重甚過一切。太皇太後心裏的确裝了整個大燕的江山,她想要大燕好好的,想要陛下都聽她的。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大燕,在為陛下。可是她病了。”

她的語氣變得難過起來,“當年,奴婢還能在她耳邊勸她一二,可是現在便連奴婢也勸不動了。”

自從那錢卓出現之後,只要她說的話有一點不順着太皇太後的心意,便明顯地感覺到錢卓離太皇太後更近,而她離太皇太後更遠了。到如今,太皇太後更是一句谏言也聽不進去了。

司馬驚雷看着她越發複雜的神色,語氣淡淡,“你叫朕如何能信你?”

紅酥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知道司馬驚雷說出這話,便是松了口許了她的投誠。

投誠自然是要投名狀的。

“那兩份太上皇的聖旨是假的。”

她擡眼瞅了女帝一眼,又匆匆垂下眸子,發現女帝聽到自己的話沒有半點遲疑的神色,心驚不已,越發覺得女帝不如表面上表現得這般孩子心性,恐怕早就知道這件事了,若是自己再要有所隐瞞,怕是适得其反。

快速思量之後,便繼續道:“太上皇的字,是太皇太後一手教的,與太皇太後的相似。若太皇太後有意模仿,便能寫得誰也分辨不出真僞來。那帝玺和聖旨,卻是卓錢偷來的。”

她頓了一下。見女帝沒有要打斷她的意思,便又繼續道:“奴婢也不知那卓錢是何來歷,之前伺候太皇太後的內侍病故之後,他便來了,只知道他是梁上君子,有一手絕技,便是帝玺也能随意拿來再放回去,不驚動任何人。”

司馬驚雷心中疑惑,“據我所知,太皇太後手裏的确有一份空白的已經蓋過帝玺的聖旨。”

紅酥沒想到女帝連這事兒都知道,更不敢再瞞,苦笑了一下,“那是太皇太後早年向太上皇要求的。原本以為自己可以靠那份聖旨離開佛堂,卻沒想到那份聖旨的材質是假的。不過幾年的時間,便一碰成了齑粉。”

“真正的聖旨便是放個百十年也不會壞。”她努力為太皇太後辯解,“以前,太皇太後的情況也沒這般嚴重,可自發現那聖旨是假的之後,便成日裏覺着太上皇連最後一點退路也不給她,便想要大權在握,再也沒有人……”

她突然頓住,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一口氣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可她後面的話沒說完,女帝也已經明白了。

“你在怪太上皇?”

女帝聲音平平,紅酥卻吓得把頭壓得更低,“奴婢不敢。”

敢不敢都是怪的。至少,延壽宮裏那位一定怪得狠了。

幾天以前的女帝,還會單純地相信這些敢不敢的話,現在,不過一笑置之,不會往心裏去。

“太上皇脾氣暴些,卻從不會做這些小手段。這期間,必有什麽緣故。你可去查過?”

她隐約記得宮中發現過聖旨變齑粉之事,只是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開始參政,也沒有人和她細說那件事。現在仔細回憶,也只隐約地記得她的父皇曾大發雷霆,而後的事情,她便不知道了。

“不曾。”紅酥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覺得女帝不若武帝性情兇暴,手段狠辣,性子也着實單純善良得緊,竟不信武帝能有這樣的手段,對于太皇太後來說,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司馬驚雷擺擺手讓人把她帶下去。

原本該趴在床上養傷的“梁北倉”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不遠處,若有所思。

女帝偏臉瞧見他,“你有話要說?”

溫即樓搖搖頭,又點點頭,“屬下只懂得易容和一些江湖事,皇家的爾虞我詐倒是比江湖裏的事難得多,讓人覺着唏噓又心累。不過,屬下覺着,有一人或許能幫上陛下。”

“誰?”司馬驚雷眼下最稀罕的便是人才。

“白雲景。”

司馬驚雷:“……除了他,可還有旁人?”

溫即樓揚眉,“陛下似乎對他有偏見。”

“他對朕的偏見也不小。”女帝想起顏執對白雲景的器重,有些遺憾,“除了他,可還有旁人?”

“若他知道陛下的處境,定會與陛下握手言和。”溫即樓也是知道白雲景對她的偏見有多大的,此時見女帝神色不愉,便換了話題,“陛下讓屬下入宮,是因着想要随時出宮,今日可有想要出宮的想法?”

“嗯。準備出宮。”

溫即樓一面把藥膏往女帝面上塗抹,一面問道:“陛下頻繁出宮,可是想在宮外招攬一些人,如屬下一般帶進宮來,将那些男寵們換出宮去?”

“這個主意不錯?”女帝笑了起來。

“不許笑!”溫即樓嚴厲呵止。

會讓他做出來的新臉上多兩道皺紋的!

司馬驚雷嚴肅起來,“若是你知道可能會有一場天災降臨,卻沒辦法證實它的可信度,又沒辦法準備好災後救災的法子,你會如何辦?”

溫即樓道:“那便防備。以備無患。”

司馬驚雷覺着很有道理,易容成乞兒到了工部,幾經周折,纏得熊能幾乎冒火,套了個加固屋舍的法子出來。

溫即樓暗中看着,越發覺着有趣。

擡眼看了一眼在暗處一直護着南笙,“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想不到一國女帝竟如尋常人家的小娘一般,和善近人。”

南笙的視線一直落在司馬驚雷身上,便是接話的時候也不曾移開,“可她必須成為帝王。”所以十六年的無憂生活,是武帝對她未來辛勞的彌補。

她永遠不能如真正的尋常人家的女郎一般,過得真正無憂。

熊能脾氣不好,卻是個急腸子心熱的,得知她見雪大擔心家中受難時,倒也收了脾氣,提醒她,“京城裏的屋舍都是安妥的,便是大雪成災也不必擔心,只是必會食物短缺些罷了。你們乞兒不是住在破廟裏便是住在橋洞下,哪裏需要考慮這麽多?”

司馬驚雷摸着鼻子笑道:“我住哪裏都不會受凍,不過是先前聽人說起城外的屋舍怕是擋不住這些風雪,想來尋個法子。”

她向他一拱手,“多謝熊大人仗義。”

熊能瞧着她的小身板,思量着她的話,頓時腦補了一出小乞兒受人恩惠,想着施恩圖報才會勇闖工部的戲碼,這些年大燕民生愈好,性子純善又願意吃苦的人少之又少,他工部裏的人只要有點門路,便都調去的別處清閑享福去了,眼看各處工事不見少,把式卻不多反少,“倒是個重情義的乞兒。只是太細薄了些,腰細得和個女人一般,必定沒什麽氣力。若是你的身子板兒能壯實些,本宮倒有心提拔你。”

司馬驚雷一愣,笑了起來,“天生的細小,便是吃多少也不頂用。”

熊能連連搖頭,“倒是個會說大話的,再多也不過是一個乞兒讨得的食量,能有多少?”

司馬驚雷笑盈盈地天馬胡诹,“我與旁人不同,有一恩人時常送吃食與我,怎奈不論我如何胡吃海喝,也不能如他一般長得身高八尺,體壯如虎。”

熊能只道她在騙他,“當你純善,卻沒提防是個謊話連篇的。京城有這般的人才,本官如何能不知?”

該早将他抓來工部幫忙才是。

司馬驚雷指着西邊,“往那去兩條街,再往右拐,直到一個十字岔路口,約莫再過兩刻鐘,他便會出現在那裏。這般的人,便是放在人群中一眼也能認出。大人教了我一個法子,我還大人一個人情。是與不是,大人一去便知。”

熊能半信半疑,嗤了一聲轉進工部。

聽得小乞兒在身後揚聲,“是與不是,大人去了便知,看看又何妨?”

轉身行到暗處,道:“去通知雷際舟,讓他一定要在兩刻鐘之內趕到。”

溫即樓對南笙道:“叫你呢。”

南笙一動不動,掃了他一眼“你能護陛下周全?”

就這孱身病體?

溫即樓輕咳一聲掩去自己的尴尬,問道:“我以為陛下會讓他去兵部,為何是工部?”

“合适。”南笙給了他一個“你話真多”的眼神,卻身形一閃,從他面前消失了。

熊能倒是真不在意司馬驚雷的話,可這會兒動不得南方河道的主意,實在無事,總想起那乞兒的話,不過是去看看,不曾想真叫他見着恰合他心意之人,一拍掌,心花怒放,說什麽也要把雷際舟帶會工部去好好看用。

司馬驚雷惦記着城外的屋舍,暫且放下這裏的事,與南笙騎馬出城。

只是她沒想到,到達城外時發現不少百姓們已經在開始加固屋舍了,那加固的法子,竟與她從熊能那裏套來的法子如出一轍。

不由得好奇相問。

一小哥忙着加固屋舍,頭也不擡,于簌簌雪團中随手一指,“瞧,那兒,白先生,他讓我們這麽做的。”

司馬驚雷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見着正在幫人一起加固屋舍的白雲景。許是聽到了他們這邊的對話,也擡了眼朝她看過來。

見着是她,先是有些詫異,随後朝她走過來,神色半陰半晴。

城外的雪比城內厚得多,雪大得掃過不過來,他走得一腳深一腳淺。原本就是着着白衣,此時身上又被覆上一層厚雪,便是長發與眉毛上都透着一層白,只面上與唇上透着紅。

他走到司馬驚雷身邊低聲問她,“你怎麽來了?”

女帝不是應該一直待在宮裏的嗎?被太皇太後鉗制,怎麽還能三天兩頭地往外跑?

看了看四周,發現她又是一人出門,不禁皺了眉,“怎麽就你一人出來?”

身邊沒人保護,若是出了差池,這天下不就要落到了那亂政的太皇太後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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