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騎倚斜橋

白雲景收筆後瞧了他一眼, 見他如喪考妣一般杵着,催促他, “還不去辦事?”

“眼看主子都不要我了, 還去辦什麽事?”星落嘀咕着。

“嗯?”

星落跟着他久了,能從細微的腔調裏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馬上換了話頭, “主子, 你當真沒事?”

“嗯。”白雲景應了一聲,“不過是做早該做的事罷了。”

話是這麽說,可怎麽會真的無事?

他想要在進宮前與雷錦見上一面, 道清誤會,卻是時機不等人, 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星落瞅着他,也不知是他有意把情緒掩了去還是當真心甘情願地要進宮了, 總歸是看不出半點憋屈的模樣。

他還是覺得不放心, “主子,要不然,和雷際舟說說, 讓他給個雷錦的住處,我們尋過去……”

話還未說完,全被白雲景把後面的話用眼風給掃了回去。

“莫要多事。”他掃了星落一眼,心中明白心落說得沒錯,太傅是皇儲或帝王之師,應當于德高望重之人裏選, 哪有張榜送進宮選的,其中必有蹊跷。

若是此時能與雷錦緩和了關系,倒是一樁好事。

可先不說他能不能見得到人,光說這世事難料,前程未蔔,雷錦又曾與他有過數次不快,他便不宜貿然尋人,免得平添浮浪一筆,“倒是你,我不在宮外的時候,不可懈怠。”

星落扁了扁嘴,亦步亦趨地跟着白雲景,“主子就快要進宮了,便讓我今日先跟在主子身邊吧,明日再去辦那些差使……”

他嘀嘀咕咕的,仿佛有許多話想要一下子都和主子說完一般,“主子,往後,我要怎麽和主子聯絡?”

這些事情,他們之間早就有了默契,不需要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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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景便由着他嘀咕,也不接話。目光觸及到停在橋上的馬上背影,頓時一愣,止了步,想要上前,卻又暗覺唐突,以他們幾次不快的交鋒來看,貿然上前恐怕适得其反。

星落順着他的目光先驚後喜,見着自己主子駐步不前,似遇着了也無意打擾,心裏頭如同住了一只猴兒,又撓又蹿。

……*……

眼見着天際放晴,後宮放空,冰雪消融,奏折也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卻因着軍饷一事愁眉不展。司馬驚雷出宮來透透氣。

柴昀比較了她與太皇太後之後,便偏向了她這邊。只是如今朝局剛剛穩定,皇家不宜再出現新的動蕩。

而她自己也覺得自己過往所學不過是紙上談兵,終覺淺薄,目前而言,不宜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沒有足夠勝券的帝玺争奪中,先将治國之法融會貫通才是緊要。

這些日子,柴昀會将奏折分成兩份,一份送到太皇太後那裏,一份由南笙取來送到她這裏,她批閱完後,也會讓南笙私下裏問一問柴昀太皇太後那邊的批閱結果,兩相比較,她便能找到自己的不足之處和太皇太後的不足之處。

漸漸的,她有了些明悟。

若是她一開始便掌管朝政,許多方面定做不得太皇太後這般恰當。

太皇太後重私利,會利用權勢先飽私囊,做一些勞民傷財的事情,但在用人制衡上有獨到的地方,比起她甚至是她霸道的父皇都要強上不知凡幾。畢竟武帝用人不需要制衡,全然是憑借着自己性情的威懾,将整個大燕變成了他的一言堂。

難怪太皇太後當初能讓年幼的武帝坐穩皇位,如今又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讓一衆朝臣聽她差遣。

果然如顏執所說,世間無全然不可用之人。便是太皇太後,也有她的可取之處。

司馬驚雷覺得,自己不是武帝,也不想變成武帝,将大燕變成她的一言堂,那她就要向太皇太後好好學學個中訣竅。

只是司馬驚雷沒想到,太皇太後會把軍饷糧草扣下來不撥。

在她看來,邊防的軍饷糧草是萬萬克扣不得的。那是國門重地!

她是有私庫的。

是她還是皇太女的時候,她的父皇母後有什麽好東西都往她這裏塞堆積起來的。說多不多,不過抵得上半個國庫,說少,也不少,偏偏面對軍饷的開支,一劃就能去掉一半。

她能填得了這一次軍饷,下一次呢?糧草又該如何解決?

腦中亂亂又空空,尋不着解決的頭緒,在地下宮殿中待着又悶得緊,便讓變成了“孟舒”的溫即樓給她易了容,從秘道裏出來透氣散心。

當初她就是在這個橋上見着蕭銘。此時不知不覺間又到了這裏,蕭銘不在,她的父母也不知到了哪裏。

腦子放空,吹着清涼的風,感覺格外舒服。只是不知歸家的恩師是否覺得舒坦,路上可曾遇到什麽事情,回到家中可還習慣。

思量來思量去,又覺得自己似乎多慮了。

便是少小離家老大還,那也是自己的家鄉,哪裏會有什麽不習慣的?

化了冰的河面上三兩畫舫緩緩□□,裏邊傳出歌舞之音。

司馬驚雷不由地看過去。曾毫無眼力地打探過自己母後的過往,知曉她是瘦馬出身,若不是被選中送到她父皇身邊,極有可能會被送到這樣的地方。

她有些好奇,這樣的地方,為何能被人稱之為銷金窟?

正心動之時,聽得不知哪個畫舫裏傳來帶着唱腔的一句“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①”,唱到此時被人說笑着打斷,直道:“春衫薄好解,紅袖招就在眼前,可這騎馬倚斜橋實在太難太難,怕是随口诹的,欠妥欠妥。紅娘念得不好,當罰當罰!”

男子話中帶着挑逗之意,“我得好好想想,要如何罰你。”

司馬驚雷眸光一轉,見此橋正是斜橋,她亦是騎馬在此,腰肢一扭,便從馬上倚上了橋。

她的母後于舞之一道上造詣頗深,她亦随之學得一二,腰骨柔軟卻是天生。

發間金簪滑落,如墨烏發鋪灑開來,風情無限,扭轉如無骨的腰肢引人側目駐足稱贊,便是着着男兒裝,于身後看去,也只覺是美嬌娥,只是她偏着臉,半邊面容又叫長發遮了去,難見面容。

越是這般便越是叫人好奇,一時間熱鬧了起來。

畫舫裏的人猶不知舫外之事,被稱之為紅娘的女子聲如莺啼,嬌軟柔和,“誰說不成?若是我能成,如何?”

“自當許以千金。”

千金之下,紅娘眉眼生光,“便是為了這千金,妾也要将這不能倚變為能倚。”

将要出舫時,男子卻又拉了她的披帛,讓她近到身前,“若不能當如何?紅娘将自己許出如何?”

常到紅袖舫的人都知,紅袖舫裏的紅娘與人不同,若是她不願,無人能迫得她賣身,是以,至今,也不見得她點頭之人。

紅娘嬌媚的眼中閃過一點讓人難以察覺的暗光,笑着将披帛抽了出來,“郎君瞧着便是。”

叫停了舫船,剛出倉,便見着斜橋上的動靜,笑容凝滞。

随着她出來的男子也瞧見了橋上的動靜,梗了梗,“還真有人能做到騎馬倚斜橋……”

還沒開始比試,他這千金便輸了出去,好不心塞。

又對紅娘道:“只道你的身段是極好的,卻沒想到,還有不輸于你之人。”

他的話說得挑~逗,平日裏也沒少說這樣的話,卻沒想到這一次博了美人的一個冷臉,被她披帛一掃,掉入了河中。

一擡眼,便見紅娘看向橋上的目光如同見着了宿敵一般。

幾滴水珠在冬日裏的陽光下折射出點點光亮,無聲無息地落在馬上。

司馬驚雷正享受着這種舒展腰肢的快感,不在意旁人的議論,卻沒想到馬兒驚跳而起,險些要将她甩出。

一雙前蹄在空中停了好一陣,想要尋個落腳的地方,卻偏偏向水面落去。

而司馬驚雷因着先前倚斜橋,把腳伸進腳蹬裏打了個圈,此時被纏得緊,跳不得馬。先是一驚,随後便鎮定下來,拉住缰繩馭馬,呵一聲“讓開!”

她的體質不能習武,卻不曾落下君子六藝,騎射之中騎術尤精。

只是這些人圍在一旁讓她的馬兒遲遲無處落腳。有被馬兒驚吓住的,也有被她此時的臉驚吓住的。直到她呵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快速跑開。可還有些縱是想跑卻使喚不動腳的孩童停在原地。

南笙和白雲景幾乎是同時出手救人,這才真的免了傷亡。

司馬驚雷騎在馬上,目光匆匆掃過,停在畫舫上的紅衣女子身上,黯了黯。

四目相鋒時,紅娘心裏不免詫異。思來想去,竟沒想到這是個容貌醜陋的女子。

又覺得不對。容貌醜陋的女子,怎生偏有這麽一雙勾魂奪魄又帶着幾分威嚴的眸子?尋常人,又如何能接下她的招數還将馬兒制服?

微一思量,面上的敵意便化了去,帶上了幾分化幹戈的欽佩之色,不理被打撈上來又惱又濕的公子郎,朝司馬驚雷福了福身,轉身進船。

比紅娘更詫異的是白雲景。

先前看着背影,只以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兒出現了,見着這張臉,卻發現是他那個讓他又惱又憐的小師妹……

恰巧這時有人歡喜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被遺忘的孩童,剛冒頭的思緒被打斷。哪裏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雷錦與他的小師妹本就是一人。

星落更是驚得忘了言語。幸好沒有撺掇着主子上前,不然生出這樣的誤會,可是了不得……了不得的!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韋莊的《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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