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剖析利弊
司馬驚雷收回視線, 便見着白雲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懷疑自己臉上易容的材料是不是脫了。
剛欲伸手去摸臉, 又聽得星落指着南笙對白雲景道:“主子, 你看,那不是雷家小娘子身邊的人?是不是雷家小娘子也在這裏?”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心驚之餘又有點心喜, 忙四下尋人去了。
白雲景卻是一動不動, 似在看她又似在思量着什麽。
司馬驚雷聽着星落的話,便知曉面上的妝容未脫。
也是,溫即樓的手藝, 沒有他特制的藥水,哪裏會脫?
可白雲景盯着她的模樣, 讓她覺得心裏毛毛的,有種暗地裏捉弄了人家卻似乎被人看透了的心虛。
美眸一轉, 便落到了一旁的南笙身上。從馬背上輕盈跳落, 走上前去搭了南笙的肩,“這位兄臺,我看你眉眼如刀, 身手不錯,不知你在何處高就?”
一說完就覺得這話似曾想識,頓了頓呼吸,也不知白雲景聽到了多少,有沒有反應過來,轉而浪笑着又道:“我有個好去處指給你, 從此衣食無憂,只為一人出力,你看如何?”
南笙倒是配合,無甚表情地瞧着她,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事實上,也不是他有意配合,而是被武帝訓練出來之後便一直是這樣的性子,主子的話,他聽着,該應的就應,但大多是不需要應的。面上則是不論何時都不能露出情緒來,便是如木頭人一般。
只他自己知道,心裏頭并不如面上這般死板,眼前的這雙眼兒似真能勾魂似的,他順着她手指的方向,魂兒不自覺地便飛入了皇城。
可他原就是皇城裏的,前半生,只為武帝出力,後半生,只為她出力,不論他是不是禁衛軍統領,這一點都不曾變過。
不同的是,以前他只做他該做之事,如今這該做之事裏,帶着幾分從心底的情願。
眸光微微深了深,險些就要接話,卻見靠得他越發近的女帝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低聲道:“方才那畫舫上有個叫紅娘的女子,去查查她。”
南笙頓時醒悟過來,所有的話都散了開去,餘光見着白雲景走到他們身邊,擡眼看着他,神色間有些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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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妹,你的簪。”
司馬驚雷心裏有些尴尬,面上故作無畏地朝白雲景笑了笑,接過簪來将一半長發在頭頂扭了個揪固定,“原來小師兄也在,多謝小師兄。”
轉瞬間斜眸,不見了南笙的身影,笑容裏多了幾分真意。
“我急着回家,便先行一步。”
不知為何,在白雲景那雙黝黑的眸子注視下,心裏有些發毛,明明自己什麽也沒做錯,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些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這裏無人盯着,何必故意做出那等姿态來。若叫旁人知曉你的身份,往後越發說不清楚了。”
行到白雲景身邊的時候,她聽得他壓低了的聲音,不是埋怨,是真真切切地提醒。
司馬驚雷頓了一下步子,腦中卻是想到第一次見他時他對自己說出的狠話。
“誰做事是能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她笑了一下,帶着一點涼意,“越是我們這樣的人,解釋起來越無力。”
誰都有自己的腦子,想了什麽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誰都有自己的嘴,說出的話來過不過腦子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縱她是帝王,又哪裏能顧及到所有人的肚皮裏去揣摩他們的心思?
她希望自己的子民都愛重稱贊自己,又覺得蒼白無力。
聽到那些對她的不實評論,她已然由最初的憤怒變成了如今的麻木。聽着也就聽着,左不會因着他們的那點話,便把身上的重擔丢了去。
她是帝王,不是那些玩鬧的孩童。
她也無心向白雲景解釋什麽,移開目光,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半開玩笑般地道:“我也就這麽一點小愛好,先生都不曾說過什麽,難道小師兄比先生還要管得寬不成?”
白雲景發現她誤會了自己,還冷嘲自己多事,但如今的心态有了轉變,便很快将心底的不快壓了下去,抛開私事不提,壓着聲音道:“我們去那邊說話,軍饷一事,你可知情?”
司馬驚雷聽得他提起自己正苦惱的事,眼睛一亮,便沒有拒絕。
兩人尋了個寬闊僻靜處,放眼過去,離得最近的人也是定聽不到他們說話的,這才開口問他,“你都知道些什麽?”
白雲景斂眉,“在此之前,我問一問陛下,你如何看待太皇太後處政?”
司馬驚雷微微變了變臉,“放肆!”
白雲景倒沒有一直揪着這事,轉而又道:“楚家一夕如大廈頃塌,乍一看是他們惹惱了陛下,事實上,卻是太皇太後給陛下斷了臂膀,也斷了一條後路。要不然,她為何不拉攏她親哥哥安國公,也不拉攏與她沾親帶故的西寧侯?”
他頓住,等着司馬驚雷消化。
司馬驚雷不曾往這上頭想過,因着她不曾把人心想得太複雜。不想把自己身邊的最後一個親人想得太壞。
可能做到太皇太後這份兒上的,哪裏會不複雜?是以,被白雲景直接挑破了她不願去想的那層窗紙,她除了氣得顫唇之外,一點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說下去。”她看着他,一雙桃花眼裏透出冷意。
她處置了楚家,便是顏執也不曾斥她一個“不”字,這個小師兄倒是未入仕途不懼龍,比顏執還敢說。
白雲景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直道:“先生自知什麽事該由他說,什麽事不該由他說。陛下是為了先生才非得要處置了楚家,他若是再說這一點,便顯得他不領陛下的恩情了。這件事,于陛下來說,是處置了一個罪臣,也将他送到了太皇太後身邊,作為一根一直梗着太皇太後的刺。對于從未真正處政過的陛下來說,已經做得很好了。可也是因着這事,讓陛下給人留下了一個睚眦必報六親不認的印象,且是過河拆橋,連對太後有大恩的楚家都不放過。”
“當然,若是楚時對她還有大用,她必然會保,那般就勢推給你來處置,恐怕她早就因為某些原因動了要棄他的念頭。借着陛下的手,順便處置了,還能給陛下尋些麻煩。又能讓陛下得點如意的樂子,一箭數雕。”
他擡眼直視司馬驚雷的雙眸,“安國公夫人出自地楚家,是楚時的親妹妹。楚時又是西寧侯夫人的娘家親舅。憑着這事,便是不能讓兩府與陛下離心,也多多少少會生出些裂隙來。人心便是如此,生出裂隙不能妥善處理,裂隙便會越來越大。便是有心支持陛下,也難免有了顧慮,覺得不夠親厚。但這般對于太皇太後便夠了。她與所有的人的感情,都在多年前淡了,如今,她只需要用權與利在個中制衡便好。不得不說,她的禦下之術,爐火純青。”
只差沒有直言司馬驚雷的手段比不過太皇太後了。
司馬驚雷聽得瞳孔縮了又縮,心裏止不住的怒火,既是氣自己,也是氣這個人成日裏不是埋汰誣陷她便是奚落她,偏偏他沒見過太皇太後還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說得頭頭是道。
“那依你看,朕還能做什麽?不過是一個傀儡,什麽也比不入太皇太後,便由着她去便是。總歸如今是她執政,便是亡了國,也與朕無幹。”
壓低的聲音裏帶着隐忍又委屈的怒氣。
她自小被作為儲君培養,該學的都學了,可以往,她不是覺得自己用不上,便覺得沒必要學。畢竟,從她的角度看,武帝治國太簡單了些,他說一不二,下面的人不敢反駁。
可到了她這裏,全都變了。
白雲景微微一怔,下意識地皺眉。心中也有些惱怒。
掏心挖肺的一番話,卻沒想着招來一股子怒氣,可轉瞬間見着一雙桃花眼裏染了霧氣,水潤得如被棄在路邊不知要何去何從的小鹿一般,只怕那句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反倒是他多想了。心頭又生出幾分不忍,把那點惱怒沖散了。
既是把話頭說到了這份兒,也不能光說弊不說利,便索性先将話說予她聽,讓她回宮去細想,也為他日後入宮之後的勸誡做個鋪墊。
“凡事有利弊,她這般禦下,禦得好,自是一派祥和,但一處權衡不到位,便會失了平衡,牽一發而動全身,苦水倒流,只能咽下難言。經楚家一事,再有李華君一事作輔,便是站到她身邊的那些人心裏也會生出些罅隙來,再要向她投誠的,便要多多權衡了去,已經站過去了的,也不見得會一直站在她那邊。而那楚時,于她來說也是一個隐藏的禍患。她想要留着楚時展現出仁至義盡的模樣,也給了楚時向她尋仇的機會。”
那李華君之事說得漂亮,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李家也不是市井小戶,總有人想得明白個中關竅。
他輕笑了一下,“把賊養在身邊,千日防賊,哪敢安眠?”
司馬驚雷盯着他,臉色緩和了不少。
覺得自己先前誤解了他要奚落自己的意思,心中窘窘。
兩人間靜了幾息,白雲景的目光落到她腰間的半塊玉瑗上,匆匆別開視線,又道:“陛下也無須着急,為人君者,德與才缺一不可,她有過人之處,卻到底不曾将百姓放在首位,私利心過重,早晚會現出弊端來,陛下伏枥,自有騰龍的一天。”
他覺得還未入宮,說了這麽多已然夠了。
轉過身,有意地避開了司馬驚雷帶着驚豔的視線,“陛下回宮吧,軍饷之事切急不得。要急,也得那邊先急。”
司馬驚雷盯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都還沒對他甩臉子呢,他倒開始在自己面前擺出一幅故作高深的神秘又高冷疏離的姿态了。
可回到宮中,細細思量,又覺得他的話當真是極有道理的。雖如利刃一般剖開了她有心避開的問題,也如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不曾想到的問題。最要緊的是,真真切切的是站在她的角度為她分析出來的利與弊。
又從他的一番言語之中發現,自己以往對他的評斷也有失偏頗,若能有他在身邊,定是多了一雙洞悉一切的眸子,還多了一個讓她心安的腦子。
是以她聽到白雲景不放心地提出往後會進宮來幫她的時候,她心裏是歡喜的。又有些擔心。
那塊赤金令能讓他随意出入宮禁,也容易給人招來禍端。可轉念一想,他既是能将事情看得這般通透,自有解決的法子,她是不必擔心的。
垂眸撫着手中的玉瑗,微微失神,也不知拿着那半塊玉瑗的賢士何時會到。
又有些賭氣地想,對方大抵是聽到她如今的風評,不能指望了,不來就不來罷。
她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從感情上覺得,有白雲景來幫她,這個人不來也罷。
而她自己如今也不是剛登基的時候的情景了,羽翼雖不豐,卻不再是全然沒有了。
細數着自己的翅膀上剛冒出的點點絨毛,略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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