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魏藍(五)
8.
“她沒來嗎?”
酒吧裏,那個穿亮片牛仔服的女生發問。
宋雲鋒坐在她對面,各自面對一杯酒。
“她沒給我打電話,但是二十一號我一直都在火車站等她。我沒看見她。”
“那就是沒來呗。”
“我後來回去,她爸已經搬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我甚至報過警,警察也找不到她。就好像人間蒸發了。”
宋雲鋒搖搖頭:“後來,聽說她有親戚也在找。人家跟警察局提申請,直接宣告死亡了。”
“可我總覺得,她還活着。”
女生很無所謂地一笑:“你們那個時候,有個人失蹤是不是挺普遍的?——你是覺得我跟她很像嗎?”
“你叫什麽?”
“樸春麗。”她擠眉弄眼地一笑,“我朝鮮族。”
“對不起,你跟她确實很像。我弄錯了。”
“沒關系的!可能你見到我媽,會覺得更像。”樸春麗說,“但是我媽的精神有點問題,她這幾年才好點兒。我小時候,她總打我,還打我爸。我爸偏癱,想跑都跑不了。”
“那你……家裏很困難嗎?”
“嗯,可是我又不靠他們。我有一堆男朋友啦!他們超愛給我花錢的。”樸春麗放聲大笑,“這次來雲南就是我對象花的錢,我倆明天要去看泸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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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們一路順風。”
宋雲鋒也笑了。
樸春麗跟魏藍還是不一樣的,至少魏藍不會這麽快樂。
她從沒有如此開懷地大笑過,他敢肯定,從來沒有。
他思念魏藍,實際上夾帶着內疚。
如果他直接把魏藍帶走,她就不會下落不明。他打開一扇窗,又不知道該怎麽帶她去新世界。
這與煙花相類似,璀璨、浮誇、虛假。不是每一天都有煙花,他們終将面對毀滅後的重建,以及苦不堪言的新生活。
宋雲鋒站在大路邊冰涼的燈光裏,看着橫平豎直的路标。他老了,瘦了,像被雨水浸泡後的一截木頭。不會灰飛煙滅,也不會裂成碎片,他離這些堅硬的形容詞很遙遠。
二十年來,做生意、破産、母親去世、跟別人搭夥做買賣、結婚、被坑走全部存款、離婚、房子被法拍……最後來到酒吧,跟狐朋狗友唱歌掙錢。這個世界與他想象的不一樣。要怎麽去愛,怎麽去活才是合理的?人應該如何交付希望以待殘酷現實的審判?
他希望魏藍還活着,并祝願她幸福。
這種想法會有兩種解釋。
其一是,人在被長期固定到某處時,會對宿命般的循環感到厭惡,他希望有人從不同的路徑中獲得光彩;
其二是,出于私心,他的确希望魏藍會快樂。
9.
宋雲鋒所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魏藍的确來到了南京。
火車站裏人實在太多,魏藍擠在中間迷失方向。她還在四處張望着找電話亭,旁邊忽然湊過來一位拎着地圖的老奶奶。
對面一個賣糖的小販盯上了這個單薄的鄉巴佬,他想狠狠地宰她一筆。
可不過是一低頭的功夫,魏藍就消失不見了。
樸春麗在雲南玩了一大圈,回家的時候如炮彈一般把自己砸進了床。
他們住在中朝邊界,一處偏僻的村莊。卧室外面,她媽媽在剁餃子餡。
爸爸樸光龍面朝牆呻吟連連,他屁股底下爛着各種各樣的瘡,渾身一股惡臭。
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大概就是有個媳婦——不然誰會照顧他後半輩子呢?
這個女人被連續揍了半個月,打折三根肋骨才老實。初見時她目光渙散,滿口胡言亂語,樸光龍以此為由,砍價到兩百塊錢,把她帶了回去。
你叫啥啊?樸光龍問不出來,她坐在地上像一條瘋狗。半夜昏迷的時候嘴裏說出“feng”的音節,他一拍腦門——那就叫馮小妹吧。
早些年他身體還行,能跑動,後來躺床上動不了,馮小妹差點沒把他掐死。他爆發可怕的嚎叫,鄰居們紛紛過來,拎着菜刀和擀面杖,徹底制服了這個野狗一樣的女人。
從那以後馮小妹就沒跑過了,因為她懷孕了。
樸春麗舒展着胳膊腿,對這個家庭感到厭惡。一個精神病的媽,一個癱瘓的爹,哪有外面好玩?
年輕人的思想總是純潔無垢的,帶着滾燙的熱度,看什麽都新鮮。一旦回到家庭,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了落後。
但她對母親總還是有一絲的柔情。尤其長大以後,母親的精神病很少發作,對自己也還是很好的。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廚房,幫馮小妹包餃子。
“媽,我去雲南玩兒了。還下雪了呢。那個姓薛的,媽的傻逼,連圍脖都不給我買一條!”
馮小妹面無表情。她小聲說:“南方也下雪?我以為就東北下呢。”
“雲南有玉龍雪山啊!媽,你真是啥都不知道。”
馮小妹表情緩和:“你以後少跟別人出去亂跑,多危險呢。媽多擔心你。”
“哎呀這都什麽時代了啊,淨操沒用的心。再說有不是我一個人玩。”
“那也得自己加小心。”
窗外,有人在吆喝收破爛,馮小妹伸手往後一指:
“你進裏屋,看看有沒有啥需要賣的。你不在家我也收拾不動。”
樸春麗如蒙大赦地扔了餃子,進到屋裏翻東西。床底下一摞廢紙殼,還有他爸大大小小的空藥瓶子。
她找來找去,最後在衣櫃後面,一個結滿蛛網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個全是灰的水晶球。
用手一抹,能看見裏面有個藍色的小房子,地上是白色的雪。
“快點兒啊,人家再來收就得半年以後了!”馮小妹大聲喊。
樸春麗端詳一會兒,把水晶球扔進箱子,沉甸甸地扛起來。
像她母親那樣,她高聲地回應過去:“哎!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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