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未知生(一)
1.
天色向晚,院子四廊挂着燈籠,正當中一桌席。
臺階底下幾盆紅梅,開得七零八落,大門兩邊貼着黃紙朱砂的鐘馗像,南窗戶耷拉着艾蒿,頂頭系了紅香袋,落上一層雪。
何五笑着倒酒:“端午早過了,怎麽不撤下來?”
“那叫‘請’。”
陶邑秋的臉喝得發紅:“還不想請它們下來。但自無心于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
“真要留在北平?”
陶邑秋表情有些痛苦:“我……我是猶豫的。”
“這仗是早晚不等。我聽說,學生那邊早鬧翻了天,說什麽蔣委員長要聯共抗日呢。這下一步就得是聯俄,你瞧瞧,場面越來越大了!”
“你家老大怎麽樣?”
“還跟着張學良呢。”何五不屑一顧,“你看報紙沒有,夠有派的。西安那邊談得鬧哄哄,汪精衛都從他媽什麽意大利回來了。——诶楊虎城是哪位,您聽說過嗎?要我說,這年頭啥都不稀罕,真刀真槍打一場,啊?拉出來遛遛。”
“你怎麽打算?”
“嗬,你說我家二姑爺多有本事,不知當了什麽官,要接我去南京呢。”何五擺一張笑臉,“要我說,你當初就該留着小蓮子,雖說是閨女,可是……”
“我看,倒也不一定打。”陶邑秋說,“學生鬧得兇,大兵們可都不是沒腦子的。”
何五幹笑一聲:“陶先生,要我說,大家都走,您留下也沒有意義啊?”
“我是讀書人的種子。”陶邑秋把腰杆挺直,“我要是走了,誰來為天下讀書人做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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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來,忽然就沾染了許多豪情,加上冬夜裏空氣凜冽,吸進去渾身通暢。
陶邑秋繞着桌子念叨:“我為什麽要走?這是我的土地,哪裏還會有比這更可愛的地方。你到底是目光短淺。北平是多少年的皇城,天子腳下會出什麽大事?不過是風水輪流轉,天涯淪落人。你以為南京就會安全嗎?”
屋子裏傳來自鳴鐘的響聲,一步一步如同心跳。冬意正酽,四處的雪光浮動月色。正要吟詩一首,何五忽然雙手抓着核桃酥往嘴裏送:
“陶先生真了不起。要是我家地底下也埋着兩甕金條,我也不走。路上遇着土匪更……”
“住口!”
陶邑秋一張胖臉憋紅:“你……你,真是豎子不足與謀!吃飽了就滾!”
2.
陶邑秋坐在紫藤椅子上看報紙。
他上了年紀,一雙烏黑的眼睛于神色漠然的臉上浮出來。這眉目像是不與人争的,又泛着隐隐憂愁。
報紙上面說,近日張自忠參加日本陸軍大臣的宴會,席間言語漂亮,提振軍心。又講了些政治上的原則,什麽冀東組織雲雲。
陶邑秋不懂政治。報紙翻來翻去,除了新聞,還有一堆廣告。他摩挲一會兒,又站起來,望着空蕩蕩的院子,一陣發呆。
這院子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回廊地剛撒了水,窗戶大開也不怎麽冷。可是空空的。
原來正當中栽着棵棗樹,他嫌晦氣給砍了——方框裏一個木,不是“困”嗎?不吉利,不文雅。
砍了棗樹,底下讓何五給松土,撒了許多花種子。
何五是他雇來的幫工,原來是天橋底下剃頭的,哆哆嗦嗦,不成體統。誰知人家女兒攀個高枝,不知成了國民黨哪位官員的姨太太。
閨女一有出息,何五立刻氣派起來,這幾年也跟陶邑秋混成了朋友。陶邑秋心裏瞧不上他,可是臉上很尊重。不管內心如何想,總要以禮待人。
九九消寒圖畫好了最後一筆。他預備過幾天就添個大魚缸。
王字虎、燕頭紅、算盤點睛……一拃長的尾巴小風筝似的在裏面飄,姹紫嫣紅,才算是夠漂亮,夠熱鬧!
這幾年,北平的風氣大不如從前。新年也這樣沒滋沒味。
倘若擱在往日,他将邀二三好友登高臨遠,吟詩作賦。身邊帶幾個穿旗袍的丫鬟,捧着熱酒與滾燙的蒸糕,再來些幹燒鴨子、玫瑰鵝掌。紅梅可以做成串子,一塵不染的花骨朵或者連枝剪下來,一動便是渾身的幽香。
邊玩邊走,若還有心就叫個車去西山,那邊有幾個大妞會唱鼓。鼓不能光用耳朵聽,得看本子。眼睛上下活動,品出人家的關竅來。
陶邑秋愛玩,會玩。他一向是安逸不喜動,時代的空曠與繁盛,于他而言全是飛鳥掠空,了無痕跡。
正運籌帷幄,前大門砰砰作響。
他一探頭:“誰啊?”
大女兒的聲音傳進來:“爸,我和子平給你拿點兒東西。”
陶邑秋拉開大門。女兒鳳萍一身粗麻衣服,姑爺劉子平推着個小車。
他彎腰扶着搖搖欲墜的米袋子,滿頭大汗地笑:“爸,您,您還好……?”
“呼哧帶喘的,進來說!”
抱起胳膊,注視着劉子平進進出出把大米安頓好,他坐下來,牽起鳳萍的手:“幹什麽活了?手這樣粗!”
說完他朝剛打算進屋的劉子平比劃:“去把東邊櫃子裏那瓶雪花霜拿來!”
“不用,爸。”鳳萍說,“我用不上那個……”
劉子平也進來了,搬個凳子坐下:“爸,我倆不少掙的。人家規矩多,不喜歡我們往身上抹東西。”
陶邑秋斜眼見他把濕淋淋的手往褲子上蹭,頓時皺起眉頭:“好歹教過你幾年書,怎麽一點文氣都看不見啦?真變成大老粗了?”
“爸,那個……”鳳萍支吾着開口,“子平他總不能給洋人念詩不是?”
陶邑秋心想,君子慎獨,越是這種時候越見風骨。
鳳萍伸手一抹腦門:“爸,最近小蓮回來沒有?”
“沒有。”陶邑秋幹脆利落,“死了才好!”
劉子平緩緩地搓手:“我聽說,小蓮在報社工作?”
見陶邑秋鼻孔朝天地閉目,他繼續說:“我還聽說,那個報社……有投共的傾向?”
“嗯?”
陶邑秋跟老太太踩電門似的抖起來:“她不是在上學嗎?”
鳳萍一看他這副樣子,更是無話可說:“小蓮不是去年就不念了?爸你坐下吧,也可能是假的。我就是看他們報紙上說什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抗日希望在延安……”
“抗個屁!”
陶邑秋背着手,氣得呼呼喘息:“淨胡鬧!上學就上學,一個大姑娘亂跑什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他媽什麽都沒幹,我負什麽責!”
鳳萍不動聲色地看了劉子平一眼。夫妻二人交換目光,互相一點頭。
鳳萍說:“我聽人說,這仗是早晚要打。爸想好去哪兒了嗎?”
陶邑秋說不上個一二三,只好重新坐下:“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萬頃波中得自由。”
劉子平說:“爸不走,怕是也受不了槍炮動靜。可若是走,也得提前準備車票。現在外面亂得很,這麽大個宅子真被人盯上,還不得拆的稀碎?”
鳳萍接着說:“稀碎也不至于……但咱倆是鐵定不走,可以給爸看家。”
陶邑秋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女兒和姑爺的臉色不紅不白,自然極了。
他說:“你們什麽意思?”
陶邑秋手撐着椅子,語氣有些疑惑:“都準備到這一步了?”
劉子平撲通一聲給他跪下:“爸,老師,您是聰明人,我跟鳳萍就不瞞你了。我們倆在給日本人做工,人家開了個大公司呢。年前人家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您看人家也懂中國的道理。北平裏早擱了不少埋伏,外面也鬧着。當兵的一打仗,跟誰都一樣,咱小老百姓不就為個活命嗎?所以我想……”
“你想當漢奸?”
陶邑秋目光如刀,聲音忽然就冷了下來:“你收人家多少錢?”
鳳萍也跪下了:“爸,你這是什麽話?我倆要真想幹那缺德事兒,還能來找您嗎?我是……”
“日本,日本。”
陶邑秋眯起眼睛,看向空無一物的院子,喃喃自語,“真他媽人小肚子大。它怎麽就敢打仗?咱一人一口唾沫,還淹不死他們嗎?”
“爸,現在不是談信心的問題。日本都在華北駐兵了,子平有個在警署的朋友,人家說,目前華北一帶的煙土生意也都歸了日本人。它是自大,可也的确是走在咱們前頭了——爸,你們沒看見人家那小汽車。人家窗戶都貼玻璃,而且頓頓都吃魚!”
劉子平順水推舟地接上來:“爸,你知道嗎?人家也聽說過你的,我們老板一聽說你是北平出名的教書先生,态度恭敬極了!人家也愛風雅,好幾次要請您去賞賞那滿櫃子的古玩呢。爸,您要是去一趟,人家說了,好處大大地有!”
陶邑秋低頭冷笑,眼睛看着鞋尖:“風雅?彈丸小國,它也配?”
他啪地往地上吐口痰:“那文玩能是真的嗎?一雙狗眼也配談什麽鑒賞?實在是贻笑大方!”
鳳萍跪着,此時眼淚就開始打轉:“爸……你說這些我都懂。可是當閨女的就是怕您挨餓受凍。這萬一真打起來,您有個三場兩短,我也不活了……”
女兒一掉眼淚,陶邑秋心裏就緊。
這一場仗不論誰輸誰贏,他們都得遭殃。女兒是孝順,可以只看身前的溫飽,但他作為讀書人的表率,不能不考慮生後的名。
學生運動天天都有。前幾天還有人上門鼓動他給游行寫标語。毛頭小子熱血沸騰:“先生,抗日需要您!您看東北同胞日夜受苦,我等怎能安眠?”
陶邑秋讪讪地把手籠在袖子裏:“孩子啊,我覺得你應該回去讀書。”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先生,您應該做表率,和我們在一起,與北平共存亡!”
一番演講擲地有聲,陶邑秋吓出一身汗。
這怎麽還有亡的可能?他面帶微笑無奈地提筆,心想這是什麽世道,還能逼人去死。
有人義憤填膺,陶邑秋就袖手旁觀。他只在乎生活的風流潇灑,至于國仇家恨,不是特別重要。
未知生焉知死?活人的福還沒享夠,談為國捐軀還是太早了。
“我不當漢奸。”陶邑秋慢慢地說,“這是原則問題,談合作就免了。不過要拜我當個老師,也不是不能考慮。我很樂意給日本人講講風雅。”
劉子平腦袋上的汗都要掉下來——這個老丈人到底在想什麽,怎麽好意思讓人家拜你為師?
他一時不知說什麽,鳳萍偷偷地用胳膊肘怼他。
這種寂靜簡直要人命,三個人都提心吊膽地等着下一步。
沉默許久,劉子平谄笑着說:“沒有要讓您當漢奸的意思……您不願意去,誰也沒逼您。”
劉子平一下子站起來:“爸是有風骨的人。我倆趕不上您,可也總得活命啊……爸不願意就算了。”
他擡腳就要走,鳳萍嗷地喊了一嗓子“子平!”,而後岔開手指伸進頭發,三抓兩抓蓬頭喪氣:
“爸!你不知道……子平,子平是答應了老板的。要是您不去,人家以為是我們當子女的沒盡力,要讓他去東北挖煤吶!”
劉子平紅着眼眶回頭:“別說了!淨讓爸傷心!”
陶邑秋緊鎖眉頭一晃腦袋,愁容滿面地仰過頭:“唉,何至于此。”
鳳萍挪過去,雙手扶着陶邑秋的膝蓋:“爸!你不能不幫我!子平一沒錢二沒勢,我倆……”
劉子平眉毛倒豎,一聲斥責:“別說了!沒錢就要做漢奸嗎?沒錢就得聽人使喚?”
陶邑秋緩緩低下頭,對上女兒通紅淚眼。
他又是長長地一嘆氣:“這叫什麽話,爸不是那個意思。”
“爸。”鳳萍努起嘴,“要不您借我倆點兒錢也行……子平在人家公司入個股份,好歹也安穩。”
劉子平猛地一跺腳:“不行!怎麽能吃裏扒外!——跟我回家,咱倆辭了這活計,下鄉種地!”
陶邑秋回頭看看窗外天光,又低頭看涕淚漣漣的女兒。
他心想,打仗歸打仗,家不能四分五裂,以後還得靠人家養老呢。
于是陶邑秋站起來,指揮姑爺拎個鋤頭,伸手往花壇子裏一指:
“挖吧。小心點兒,別把我那元代的罐子給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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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時間介于西安事變與盧溝橋事變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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