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未知生(三)

4.

“今晨四時,日軍在盧溝橋開炮”。

北平很荒涼,橋洞子裏竄出一只野貓,閃電般沖向路邊,驚擾了二三行人。大路空曠,他們原本面色憂戚,此時便破口大罵:“碰什麽瓷兒?滾遠點!”

罵過之後,又交頭接耳地離開。

陶邑秋慘白着臉,站在旁邊被野貓崩了一鞋的水,正神思恍惚地彎腰擦。

打起來了,真的打起來了。

報紙全都賣光,全靠口耳相傳。說是有一個日本兵不見了,非要進冀察營裏搜。日方派了寺平副佐,進了城兩相對抗,就響起大炮的動靜來。

“我軍傷亡慘重,犧牲甚大,雙方還在對峙,我軍不願事态擴大,希望進行外交談判。”

他聽到有人說:“談他祖宗去吧,這不就是故意的嗎,哪有談來的和平?”陶邑秋暗自搖頭,一路慢慢地挪回家,心裏想:還是要以和為貴。

八國聯軍那年,陶邑秋十幾歲,被父母帶着躲到河北。

那時的記憶很松脆,他不敢用力翻閱。他只記得到處都是人,大大小小的包袱,高高低低的聲音,前後左右地包裹着他。陶邑秋被石頭絆了一跤,他父親一把将其拉住。

從地上擡頭的瞬間,他親眼看見外側一輛馬車受驚,鬥大的蹄子直直地踏在了一個小女孩的身上。

陶邑秋當場吓哭。他拼命地想回家,可父親告訴他:以後,像從前那樣平安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三十年後,陶邑秋仰天長嘆:

他只想安逸地度過一生,怎麽就這麽難?

昏頭脹腦地窩了幾天,再上街,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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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雖在繼續,可槍炮不停。路邊店鋪全貼白布赤字的标語,東單、西單挖了幾條戰壕,擺着幾摞沙袋,好幾挺槍支在那裏,路口到處是走動的衛兵。

他看見有學生上街,觀望了一會兒,走過去問:“你們做什麽的?”

一個女學生昂首挺胸,擡起捐款箱:“先生,省些煙茶費,就能給祖國一枚炮彈殺敵!”

灰頭土臉,陶邑秋轉一圈回到家,屁股着火似的坐立不安。

——這真不是玩鬧,這是真打起來了!

他愁眉緊鎖,一直思量到黃昏,終于下狠心把院子的金條給挖了出來。

這是全部的積蓄。他不信銀行不信錢莊,就信硬通貨。守財奴似的攢着這兩罐寶貝,真到見天日的時候,陶邑秋真想抱着它們大哭一場。

原本指望着日後用它們買些古玩字畫,如今看來,還是保命要緊。

裏頭四分之一的金條交給日本人入股,接下來四分之三,也将去與兄弟們團聚了。

最近去東郊民巷的人尤其多,而那位據說愛好中國文化的松永井秀先生就住在這附近。

根據大女婿的指示,松永先生所住的宅邸乃是一處白色的小洋樓。陶邑秋下了車,車夫把兩大箱東西幫他搬下來。

他把女婿的日語信遞給門童,那矮胖的仆人滿臉疑惑,還是一溜煙地跑了上去。

日光很足,門邊一顆楊樹簌簌迎風。陶邑秋四外打量,洋樓外面另有一輛闊氣的墨綠色吉普車,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有客來訪。

雙手倒背着等了許久,小胖子又跑了出來,揮舞着手讓他跟自己走。

沿路往下,陶邑秋依然背着手,但腰杆很直。他的思路跳動而活躍,對這個日本小胖子既鄙夷,又有點怕。總有些提心吊膽。

聽說前幾日有日本人在東單殺了好幾個百姓,實在是民智未開的魑魅魍魉。魔鬼無形,也不知道眼前這個小鬼,有沒有殺人的本性。

人之初,性本善。陶邑秋想,既然是書香門第的仆人,一定不會如此。

路到盡頭,眼前是一個傾頹的棚房。褐木架子狗嘴似的支歪起來,裏頭鋪着幹草墊子。仔細一看,還有一雙泥腳擱在上面,綠豆蒼蠅嗡嗡亂飛。

陶邑秋後退一步捂住了鼻子,幹瞪眼怒視門童。那泥腳的主人蓬頭垢面地坐起來,把手伸到腋下撓:“喲,你也來挑大糞吶?”

陶邑秋猛地一甩袖子,回頭怒斥:“回去!”

門童匪夷所思:“你的,什麽的,意思!”

一身正氣地,陶邑秋把臉一板:“我要找你的主子!”

進了白色小樓,走廊裏,幾名面黃肌瘦的中國人正合力擡一個大箱子,一二三地喊號。

陶邑秋屏息靜氣地跟在後面,慢慢地随着往樓上走。那巨大無比的箱子小山似的阻擋了他的視線,咣地一聲峰回路轉,那東西撂在了辦公室的地上。

幫工們累的呼呼喘氣,小胖子嘴裏哇啦哇啦幾句,他們便統一點頭哈腰地走了。

陶邑秋心想,怎麽不給工錢?賞一些也好,瞧這箱子是多麽的大!

順着這箱子往旁一看,就瞧見了自己那兩個小箱子。顯得太寒碜,可是陶邑秋面無表情:禮輕情意重!

房間裏,松永井秀穿着一件挺廓的軍裝,肩上晃着黃穗子,正在背對着他欣賞牆上一幅花鳥畫。

隔着好大一張紅木桌子,他瞥見了松永井秀腰間的軍刀。

于是他輕聲說:“先生,我是劉子平的岳父。”

人家沒回話,他又加大聲音:“我……我是來……與你,與您分享一些作品的。”

松永井秀此時才發現屋裏進人。他很詫異地轉過身:“你?分享?”

陶邑秋指着門童搬上來的箱子:“都在這裏。”

“這是我的全部。”他非常篤定,“您知道的,我都了解;您不知道的,我也精通。這些東西除了我,別的地方是尋不來的。”

松永井秀瞪大了眼睛。

他看着這個一身塵土的中國人,被搞得十分糊塗。日文信裏,只說劉子平有一個要找活幹的岳丈,可沒提過還有這麽一件事。

目光下移,他看見在自己武械箱旁邊的兩個小東西。眼珠上下一轉,又盯回了陶邑秋。

他語氣冷硬:“如果你欺騙,我會立刻殺了你。”

陶邑秋十分沉穩:“君子以誠相待。但我有要求,我不住那種地方。我也是聊表寸心,希望你明白。”

“先住在一樓罷。”

松永井秀坐下,抽出軍刀,掏一塊白手套仔細地擦。偶爾擡眼打量着那箱子的大小,猜測其中東西的具體樣子。

人頭?暗器?子彈?情報?

晚上就要去寺平副佐那裏開會,如果這東西的确有用,那麽自己說不定可以再提拔一下。

本來不想去的。他原是商人,花錢買的軍銜惹人非議。更何況,一同參會者都有軍功,只剩他的刀還沒飲血。

陶邑秋不卑不亢地跟着門童走了。

他覺得這樣很合适,并不能算作是投敵或叛國,只是文人墨客之間優雅的交換。

作為共同喜愛風雅的朋友,提供住處不是很常見的事情嗎?古往今來,例子太多了。

雖然這個房間也不大,但向陽,通風還不錯。陶邑秋怡然自得地等待着用膳的通知。

兩個箱子,一個裏面裝着玉器、古玩,都不算大,适合攜帶把玩;另一個裏面是金條,還有自己寫的一幅字: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陶邑秋對自己的字滿意極了。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如屋漏之痕,一一自然。

正在搖頭晃腦地自我陶醉,突然間,房門被踹開,整個屋子連桌帶椅都是一震。

只見松永井秀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他周身籠罩日影,陰氣森森。昂首闊步,雪亮的軍刀一氣抽出,驟然對準了陶邑秋的脖子:

“混蛋,你竟然欺騙大日本帝國!”

陶邑秋又驚又怕:“……騙?”

“那是什麽東西!混蛋,敢用垃圾來糊弄我!”

一聽自己的東西被稱為垃圾,陶邑秋的神經像受到了針刺。

他這半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他是讀書人的表率,是受尊敬的先生,他有亂石崩雲,驚濤拍岸的一手書畫!他在北平住了一輩子,誰不給他好臉色?他寫的東西,那是要裱好了挂起來的,怎麽成了垃圾!

如今是怎麽了,人不像人,鬼成了神仙,連畜生都能騎在自己的頭上了?陶邑秋目眦欲裂,心裏翻湧起無邊的憤恨,一重重急火攻心,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果然是彈丸之地,生出不識貨的狗東西!

他猛地轉過頭,對着松永井秀便破口大罵:

“蕞爾小國,一雙狗眼!慢侮天地,悖道逆理,反戾飾文,以為祥瑞;狐媚而圖聖寶,肢箧而取神器。及缵戎負扆,狼虎其心,始曀明兩之晖,終于少陽之位!……”

松永井秀看他語速極快地叽裏呱啦,更加惱怒。雪白光影一晃,終于恢複了清淨。

松永井秀殺完人,感覺心胸開闊。

兩個時辰前他處理完事務,興致勃勃打開箱子,只看見一堆瓷器。

他還以為裏面有什麽機關,結果捅咕半天也沒看見一個情報,恨不得大罵一聲“八嘎”。在寺平那裏被奚落得狗血淋頭後,回來就殺了陶邑秋。

擦淨刀上的血,松永井秀忽然想起,地上還有一個箱子。

打開,燦燦的金子使他驚訝,旁邊一個卷軸映入他的眼簾。

舉起“以文會友”的書法對燈看了半天,他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搖搖頭,随手扔進火堆裏,同時冷笑道:

“中國人果然是虛僞狡詐,啰啰嗦嗦!——早說明白,至于這樣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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