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逃離荊棘莊園(四)
7.
“這裏面的東西,叫玫瑰病毒。”
溫妮指向注射器:“荊棘莊園一直居住着女巫的後裔,他們體內的血液有致幻的作用,并且有微量毒性。”
她把注射器舉起來,對着陽光變更角度:
“殺人的原理,是一種被動觸發。注射或食用病毒後,這個家族的人可以通過冥想操控受害者的潛意識,讓他們看到可怕的場景。血壓升高,毒素發作,很快就會死亡。”
“而且。”溫妮嘆了口氣,“他們不是沒有遭遇過入侵,只是敵人會被陷阱抓住。然後他就,像這樣,把他們殺死。”
萊傑思考了一下:“所以,之前的那天晚上,他是殺了入侵者,覺得害怕,才來找你?”
溫妮點了點頭。
注射器已經空無一物,即便如此,萊傑也感覺到了毛骨悚然。
他立刻奪下注射器放進密封袋:“我的天,太危險了。怪不得從前燒死那麽多女巫,真活該。”
說完這話,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那你之前的夢?”
“也是這樣。只是糖裏的劑量很少。”
“他對你做了什麽嗎?”
萊傑拉一把椅子坐下來,握住了溫妮冰涼的手:“你為什麽不申請傷情鑒定?你現在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溫妮把手從那充滿熱度的掌心中抽出,面無表情地搖頭。
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溫妮的目光不知落在哪一處,像陷入了難言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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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探長,他在夢裏……對我很好。”
溫妮從床上醒來的時候,被窗外的陽光刺痛了眼睛。
還未擡手遮擋,一個人走過來站在床前,完全地把她籠罩在陰影裏。
“你還好嗎?”
利文斯彎腰看着她,臉上帶有愉快的笑意。他邊說邊蹲下來:“昨天晚上,你開心嗎?”
溫妮看着他,恍惚發了一會兒呆。
昨天晚上,她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那個夢又亂又雜,只記得一重又一重的紅花朵。也許是玫瑰,或者是什麽別的。
夢裏有高高低低的水晶燈,整個人像是在郵輪裏歡聲笑語,無數閃爍的璀璨的光撞進視野。她好像成了個上流社會的人,穿着大紅色的裙子穿梭在衣香鬓影。
玫瑰花無處不在,那帶刺的植物紮破了手,低頭端詳,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順着手臂看過去,利文斯年輕的臉龐出現在面前。
一瞬間,潔白的月光湧進來,那些榮華被淹沒了,空曠視野裏閃爍着瑰麗的銀光。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在湖邊陪家人一起釣魚。
她在水之上,也在水中央。大魚、小魚、燈籠一樣的魚、鳍如裙擺的魚從她身邊經過。湖底幽暗,水草墨綠成片,給她窒息的危機感。而利文斯恰到好處地出現,從後面抱着她,一路回到岸邊。
夢裏,在無人的湖畔,月亮下種滿玫瑰花。月亮極大極亮,溫妮伸手去摸,利文斯在半路握住,回身緊緊地抱着她。
手牽着手,手指交叉在一起,是糾纏不盡的模樣。
溫妮心中升騰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惡心。她在夢境裏奔跑,然而玫瑰蓊郁,總是無路可逃。
第二天晚上,溫妮決定離開。
她沒法教利文斯。攤開書,拿起筆,利文斯的眼睛就盯着她。
他要她的擁抱與親吻,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可是溫妮做不到。
她覺得這太可怕了,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子,不倫不類地坐在自己懷裏,一下一下吻自己的臉。光是想一想她都要渾身發麻。
溫妮跟管家提出辭職,管家表示,這件事要征求少爺的同意。
利文斯當然不會同意。
他的做法也非常天真。利文斯把溫妮堵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發問:“你不愛我嗎?”
然後他顯露出無辜且可憐的表情:“你以前說過,你最愛我的。”
“利文斯,我對你不會有任何的感情。”溫妮嚴肅地告訴他,“你不讓我報警,也不讓我離開。你要幹什麽?”
利文斯撅起嘴:“那也過幾天。我就要辦成人禮了,好多遠房親戚都要來。你可不可以等等啊。”
溫妮面無表情:“我不想。”
利文斯耷拉下腦袋,失魂落魄地後退一步:“老師,你怎麽就不能理解我。我從十二歲開始,每天都好害怕,外面總是有壞人要進來搶東西,我,我也沒辦法……”
說着他就開始掉眼淚。溫妮的語氣依然是生硬的:“你完全可以報警。或者直接住到市區裏,幹嘛待在荒郊野嶺。”
“媽媽在這裏。”利文斯努力做出一個微笑,“我不會離開媽媽。”
真正的媽媽——蘿絲太太,就葬在銅藍溪谷。
溫妮深呼吸一口氣,覺得很煩躁。
這是一個對母親的眷戀達到變态程度的孩子。
女巫的血統,無奈的自衛,還有少年喪母的悲哀……恰恰因為他有這如此可憐的遭遇,所以溫妮不忍心将殺人的罪名扣在他頭上。
有時候,道德的尺度取決于對靈魂的理解。溫妮覺得自己就像行刑的槍手,明明扣動扳機就可以結束這一切。然而利文斯流下無助的淚水,她的手輕輕發抖。
“好吧。”
溫妮做出讓步,她伸出一根手指:“我會一直待到你成人禮結束。但是,在這期間你不可以殺人,我保證,離開後不會報警,就當我們從來沒見過。”
利文斯使勁兒地點頭,幾乎是乞憐的程度。
溫妮又伸出一根手指:“而且,你也不能進我的房間。我不是你的媽媽。”
8.
成人禮的細節,溫妮已經記不太清。
這個家族人丁不旺,客人稀稀拉拉。廚子一直唉聲嘆氣說自己腰疼,做出來的飲食也可想而知。
利文斯那幾天的表現堪稱優秀。不僅不來騷擾,甚至努力學習。
溫妮每一次看見他那雙清澈的眼睛就會心疼,利文斯乘虛而入,提出過分的請求。溫妮便強壓下自己不合時宜的軟弱,嚴肅地拒絕他。
“老師,你不說話的時候,跟我媽媽真的好像。”
“那我多說兩句就不像了。”
“你說話的時候更像!”利文斯趴在桌子上笑了,“老師,考考你,你猜我昨天夢到什麽了?”
溫妮無動于衷地把書推過去:“這個題,錯了四個。”
“我夢到海嘯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浪花特別高,特別高,直接把一艘小船打翻了。”
溫妮掃他一眼:“你害怕了?”
利文斯狡黠地笑了:“沒有。但是船裏的人害怕了。”
成年禮那天的晚上,荊棘莊園迎來了一位客人。
溫妮隔着窗戶一看,差點叫出聲。她提着裙子跑出去:“爸爸,你怎麽來了?”
父親佝偻着站在門前搓手,他局促地扯着自己的髒衣服:“我……我想來看看你。”
父女兩個關起門說話,溫妮剛坐在床邊,父親就焦急地開了口:
“你最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沒有啊。”
溫妮俯下身握住父親的手掌。父親的手還是幹裂,綻開好多灰黑口子,裸露出嫩紅的新肉。
她掰開水果刀切橙子:“您還是吃不下飯嗎?藥都吃了?”
“我沒事,我沒事。”父親急得要把腦袋搖掉,趕緊把她摁住:“是你!我擔心你才過來的!”
溫妮睜大了眼睛:“我怎麽了?”
“我這次出海,最近幾天總是睡不踏實,老是做噩夢。不是夢見海嘯,就是觸礁。我們船上有一個雅利安人,他給我占蔔,說我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父親謹慎地環顧四周,确定門窗緊閉。他壓低了聲音說:“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吃了什麽。後來他去我船艙找,看見了之前你拿回來的那個糖盒子——溫妮,你知道嗎,那個雅利安人直接就把它扔進大海了!他說那東西上面有可怕的詛咒,是巫術!”
父親拉着溫妮的手:“這地方不對勁!你快跟我回家,快點兒!”
話音未落,只聽砰地一聲,卧室門被人一腳踹開。
利文斯穿着一身漂亮的西裝,面沉似水地走了進來。
他單手端着高腳杯,眼睛掃過發抖的父女兩個。欲言又止地看了許久,忽然抿嘴一笑。
他把酒杯擱在一旁的桌上,扭頭看窗外的夜色,語氣很輕快:
“叔叔,我認為,如果一個地方很危險,那最好的辦法是遠離。”
他把烏黑的眼眸對準了溫妮父親:“你今天不該來。”
父親嚯地一下站起來,怒氣沖沖無話可說,拉着溫妮就要往前闖。利文斯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橫身攔住:“你別想把老師帶走。”
父親漲紅了臉,是憤怒至極的模樣。他伸手指向利文斯的鼻尖:“你是魔鬼!別攔着我,你敢傷害我女兒……你閃開!上帝不會饒了你!”
“上帝?”利文斯輕蔑一笑,“上帝早就死了。”
父親見他這副半人不鬼的樣子,咬牙沖上去就是一拳。
利文斯腦袋一偏,再回頭時嘴角便有血。可是他還是笑,沒有任何生氣。
老人拽着溫妮跑了幾步,耳畔忽然一聲清脆的響指。
溫妮感覺到父親的腳步一頓,她立刻回頭看去。
父親雙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半張着嘴,一言不發。像是半空中被人掐住了脖子,單是保持靜止就已經竭盡全力。
利文斯一擦臉,慢慢繞到老人的面前。
伸出雙手握住了對方的肩膀,又微微俯身,逗小孩子似的歪着腦袋問道:“明知道我是魔鬼,還敢碰我的血?”
他笑意盈盈地一推:“挺好,省着我給你打一針了。”
溫妮面如土色,她的身體哆嗦成風中一片樹葉。她不知道這個血的威力如何,更不知道怎麽就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父親面朝着卧室門外。他緩緩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就像被溶化的橡膠,粘滞地流淌下去,下垂成灼熱的流體。
整張臉火燒火燎,想張嘴,可是嘴皮像是被什麽東西貼住了。他努力地觀察自己的全身,卻驚慌地發現,下巴已經融化拉長,垂到了胸前。
他的恐懼也就停止于此了。
因為下一秒,兩個眼球就掉到了手背上。
溫妮爆發了可怕的尖叫。她吓得兩腿發軟,一下子坐在地上,看着父親在自己的面前化成一灘血水。
她哇哇亂喊,然而利文斯意态悠閑,緩步踱到近前。
他抱着膝蓋蹲在溫妮旁邊,伸手去揉她的頭發。
“他是……無辜的。”溫妮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你不能……你不可以殺他,他是我父親……”
“他不無辜。”利文斯伸手向下,握住了溫妮顫抖的手掌。
“是我計劃他來的——不然他為什麽會做夢?不殺了他,你就還會離開我。”
一點一點把她的手掌掰開,他把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插進那纖弱的指縫間。他的手掌比她的大了那麽多,完完整整地扣在了手心。
“媽媽,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他就這樣握住溫妮的手,放到嘴邊吻了一下。
溫妮擡頭,只覺得視野模糊。是頭暈,也是眼淚的緣故。
地上一片泥濘血跡,那恐怖的消融場面還閃爍在眼前。
而兇手在對她表白。
她回頭去看利文斯,這個可怕的,喪心病狂的魔鬼正在神情溫柔地望着自己。
“媽媽,我真想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需要你。”利文斯摸着自己的心口,流露出一絲苦悶,“你也許永遠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忽然被猛地一搡,利文斯一歪身子坐到了地上。對面的溫妮從袖中掣出水果刀,對着利文斯便向下紮!
她出手那麽快那麽重,恨不得把他活活撕碎。利文斯迅速地在半空截住,雙手緊緊地抓着她的胳膊。
兩個人在半空僵持,豆大的汗水落下來。溫妮緊閉雙眼一甩頭,随即又緊盯着利文斯。
她要殺了他,不殺不能除恨,不殺不能洩怒!殺了他,或者傷了他,随便割些口子,讓自己也死在這裏。
死就死了,死就死了!這個恐怖的地方她待不下去了,她會活活地被折磨成瘋子!
利文斯一副哀傷的表情,雙手鐵箍一般紋絲不動。他微微苦笑:“你就不能,愛我一點嗎?”
“媽媽,我很讨厭嗎?”
溫妮咬緊牙關。她不能張嘴,不然眼淚就要掉下來。鉚足力氣再把刀向下壓一寸,她的眼裏噴出無盡的怒火。
一動不動,利文斯沒有求生的慌亂。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說:
“喂,你身後。”
溫妮本能地回頭。
在她看見管家的一剎那,尖銳針頭再次抵上脖頸。
這一次,她陷入了更漫長、更瘋狂、更痛苦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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