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牆與浮士德(一)

1.

顧客掀開塑料簾子走了。

他拎着抹布趕過去,把桌上的紙團掩進剩菜剩飯,再倒進塑料髒桶。

桶是去年的乳膠漆桶。那年他挽起袖子往牆上塗滾輪,老板看了就拍手。小夥子不錯,幹活兒細致,一點兒灰縫看不出來。

他搖搖頭,還啥小夥子,我都三十五了。老板一攤手,男人四十了還一枝花呢,三十五正是好時候。

他在心裏說,沒有了,沒有了。我的好時候早就過去了。

擡頭看光潔新鮮的白牆面,很想畫點兒什麽。白牆面,如果有粗毛筆,可以寫行書、狂草;如果有塗鴉噴槍,那麽畫個空中樓閣也不在話下。

低頭把桶拎起來,刷子扛在肩上,美麗的宮殿無聲地坍塌了。沒有巨響,也看不見塵煙,海市蜃樓一樣消失了。

三十五歲。利普金搞油畫已經出名了,畢加索開始探索新風格,梵高也快他媽的死了。

以前不信神,後來覺得好像真有個上帝。他有時候就感覺,人人都是一面牆。上帝是個砌牆的,有的人往牆上貼證書、獎狀,有人挂鮮花,到他這兒,糊了一層小廣告。

從上往下看,心裏發堵,沒個喘氣的空兒。想低頭靠一會兒,跑來個小狗,擡腿就撒尿。

他從小就想當畫家。但是畫得太爛了。小學時候讓畫《我的媽媽》,別人用A4紙畫個卡通的,孩子跟媽媽牽小手。他從爸爸櫃子裏掏出四開大紙,苦心孤詣一晚上。第二天老師拿着畫問,這個八戒是誰畫的?啊?是不是拿錯了?

他爸還活着的時候,不攔着,孩子喜歡就學去吧。領出去一問才知道,學簡筆畫一個月三十塊錢,學國畫六十,油畫一百。這還不算顏料和紙張的錢。

爸爸在前臺讨價還價,想讓老師免費送一沓紙。他自己在畫室裏溜溜達達,看一個稍大一些的女孩子畫水彩畫。

畫上有一個刺猬頭的男生,帶個眼鏡。女孩子正低頭調色,他眼睜睜看着她把一層淺色抹上去,就這麽一下,物換星移。好像紙面出現陽光,平面變成了立體。

爸爸帶他回家,買串糖葫蘆安慰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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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說,兒子,咱要不就學書法吧。拿個樹杈子在地上就能寫,學成了等過年你還能賣春聯。

聽了半天,他沒說話,啃着山楂點頭,心還留在畫室裏面。他想,原來顏色還可以疊起來,一疊,就好像站在太陽底下。

上初中,他買了個白紙本,天天拿鉛筆往上畫。同桌袁碩送給他一盒二十四色的馬克筆,他高興極了,兩眼放光。袁碩很自豪,他說這算什麽,我家裏還有寫生架子呢。方平,你放學來我家玩!

他抱着馬克筆魂不守舍。那天在袁碩家,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電視裏的實木地板是真的,原來在家可以不穿鞋,光着腳也不會髒。

袁碩請他喝可樂,一口下去,嗓子像進刀片,他緊閉眼睛一哆嗦。袁碩說,來吧,咱們看電視。

他東張西望。哪兒呢,電視在哪兒呢?正在尋找,對面的牆突然亮了,一整面牆都開始噼裏啪啦地講話。

在袁碩的家裏,他第一次明白原來美術也分許多種類。繪畫只是其中之一,還有雕塑、篆刻、建築等等。光是繪畫,也分素描、油畫、水彩……袁碩很認真地問他,方平,你以後要當畫家嗎?

他很堅定地點頭。袁碩很羨慕地笑了,畫家好厲害的。我媽媽在上海出差,總跟同事去看畫展,門票要好幾百呢!

他很不好意思,喉頭滾動,一下子沒忍住,噴出一個汽水的嗝兒。他捂着嘴,和袁碩笑成一團。

他問,那你呢,你長大了要幹什麽?袁碩一撇嘴,我媽要我學物理,以後可能得出國。他眨着眼睛,出國,去美國嗎?袁碩搖頭,不知道,可能是澳大利亞。他噢了一聲,低頭接着喝可樂。

這個話題有點嚴肅,因為自己既不懂物理,也不了解出國。于是只剩沉默和傻笑。

那是他第一次發覺,原來朋友之間也會有壁壘。有的人能一眼看穿自己的需求,然而自己對他人的世界一無所知。

準備中考。媽媽說,必須得考一個實驗班,不然就咱們這兒的教學質量,進普班等于進大專。爸爸擡起頭,大專怎麽了?別看不起大專。

媽媽一瞪眼睛:那是我看不起嗎?那不事實嗎?你要有本事,這麽多年還在廠子裏?說完她把排骨夾到他碗裏:兒子加油,別跟你爹一個樣。

他食不甘味地吃完,轉身進屋。黃岡無敵卷和圖畫本放在一起,一個空白一個滿當當。打開臺燈,把卷子攤開,看了不到十分鐘,他拿筆把每個數字封閉的圈圈都塗黑了,然後在空白的地方把1畫成樹,把2化成美女,把3畫成葫蘆。

中考出分的時候,他正在家裏睡午覺。

成績是老師打電話告訴他的,電話是媽媽接的,她一直在嗯。嗯嗯嗯,嗯嗯嗯。他歪着頭看牆上媽媽的影子,一頓一頓的,像機器人。

晚飯,召開全家大會。媽媽說平平考了五百三十四分。爸爸耶地一聲舉起胳膊,媽媽一翻白眼,樂啥啊,實驗班的分數線是五百五十分。

爸爸一弓腰,也不說話了。他仰頭說,媽媽,我不去實驗班也行。

媽媽拍拍桌子:你別上火,媽給你想辦法。說完她一筷子怼上爸爸的腦袋:哎,你,打電話問問你那個在教育局的同學,看看能不能商量商量。

沒想到中考完也是硝煙彌漫。爸爸媽媽走東串西,四處求人打電話。他在家裏待着,哪兒也沒去。

袁碩要去省重點讀書了,臨走時候送給他一箱子的書。漫畫書、小說、雜志,他樂得把所有事情都忘了,撲進卧室,把東西塞進床底。晚上,臺燈底下他仔細地觀察這些漫畫,頭發絲的畫法也不放過,一筆一筆往紙上描。

正畫着,爸爸回來了。他站起來,看爸爸站在窗前抽煙。

他問,爸,咋的了?爸爸回頭,把煙熄滅在窗框裏:沒事兒,好兒子,你能進重點班了。你真有出息,別人家孩子都差一兩百,你就十來分,真給爸省心。

他沒感覺這話是在誇自己。環顧四周,他問,媽媽呢?

爸爸平靜地說:你姥姥突發腦血栓進醫院了。我回來給你做飯,一會兒我也得去看看。

晚上,就剩他自己睡覺。睡不着,腦袋裏紛亂着許多事。這個城市好像早早地入眠了,夜特別靜。不分年節,總是有人偶爾放兩聲炮仗,他聽着遙遠而清晰的聲音響起。

噼噼啪啪,就這麽轉身閉目,好像餘燼未滅的煙花落在夢裏,燙到了他的眼睛。

2.

市高中不重視文科和藝體,準确來說,是拿得出手的只有理科。上一屆文科班就三個人過了重本線,還全是複讀的。所以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實驗班從高一開始就取消了歷史政治地理科目。一上課,文科老師們就宣布上自習,一開始大家還不明白是咋回事,以為自習是幹啥都行。他坐在後排,光明正大地把本子掏出來打算畫畫,班主任那張臉突然浮現在後玻璃上,像一幅發怒的遺像,吓他一跳。

班主任進屋強調紀律:自習就是讓你們做作業。一個調皮的孩子說,老師啊,才第一周,都是預習。班主任說,咋的,嫌少呗。說完他大手一揮,男生都出來,跟我上辦公室拿卷子。

他也去了。是語文卷子,上面都是拓展的題型。回到座位發呆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戳他。一回頭,發現是關巧巧。

她小聲問,哎,同學,你是學啥的啊,我看你畫的那麽好看呢?

他臉一紅,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忘了把本子收回去。正要回答,班主任伸手一指:哎,你倆,老實做題,別交頭接耳!

放學,關巧巧跟他一起去車棚騎自行車。她的自行車是捷安特,粉色的,像一枝櫻花。他的自行車是鳳凰,他爸騎好幾年,換過一次胎。

兩個人推着車往外走,關巧巧語氣裏都是崇拜:你挺厲害,我以前沒見過畫畫好的人。你咋不學藝術呢?他無言以對,只能苦澀地敷衍:我畫得差遠了,你真會誇我。

兩個人在十字路口分別。他去了醫院。姥姥已經開始不認人了,上次把他當成了老二的閨女,還問他啥時候結婚。他媽媽扯着脖子喊,這是平平!方——平——你大孫子!說着拎起他後脖梗子往前搡:跟你姥說兩句!

他一踉跄撲到跟前。姥姥幹癟如一顆核桃,臉色發青,但眉眼祥和。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姥姥的手,感覺到了皮膚下的浮腫和潮濕。

他使勁兒地叫,努力地喘氣,不然眼淚就要掉下來:姥姥,姥姥,我是方平,我考上實驗班了!

姥姥平靜地看着他,然後嗯了一聲,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去回答:好,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姥姥住院需要花錢。爸爸在走廊打電話,說老李啊,就兩千。先借我兩千,等我丈母娘事兒了了,我連本帶利還你,咱倆這關系,我還能欠你的?

他跟爸爸打個招呼,轉身進病房。媽媽靠在椅子上打盹。

他站在旁邊。媽媽長白頭發了,夕陽下,顯得她很溫柔,也很孤獨。他有點害怕,因為媽媽總是神采奕奕,是疲憊讓她變得憂愁凄苦。

他伸手去推:媽,媽?媽媽恍惚着醒來,先往病床看:诶呀,該換滴流瓶了?

他說,沒有,還有那老些呢,你跟我爸回家吧,我看一會兒我姥。媽媽站起來抻了個懶腰,擺手說不用,你姥沒事兒,你回家吧,回家好好學習。

他對繪畫的熱愛在高一下學期達到了巅峰。如今回憶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

班主任問誰想參加省裏的書畫大賽。班主任是随口一問,他就舉手了。一直舉着,非要讓老師看見。班主任拿眼睛一掃:方平,行吧,那你下課上我辦公室拿表,接着做題吧。

填完表,他低頭看上面的獎金。三等獎一千,二等獎五千,一等獎一萬。關巧巧從後面過來了:呀!大畫家,你有用武之地了!他把報名表夾在書裏,狠狠地搖頭,又藏不住地笑。一顆心在腔子裏亂跳,他想,自己這次,一定要拿個名次回來。

放學的時候,關巧巧攔住他,從兜裏掏出一把鑰匙。她說,我大姑是咱學校宣傳室的老師,走,我帶你看點兒好東西。他懵懵地跟過去,腦袋裏雲遮霧繞,像知道自己要邁進新天地似的。

走到一樓拐角,打開不起眼的大門,一股油墨味撲面而來。他眼睛都瞪大了,這屋子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畫。素描人像,油畫靜物,還有卡通角色。關巧巧在其中蹦跳,朝他招手:來呀,給你看這個,是咱學校最厲害的美術老師畫的!

他走過去。看見一幅油畫。畫上是一面高牆,赭紅色的磚,青灰色的瓦。頂上探出一枝白梅,映襯微微藍天。關巧巧介紹,這叫《故宮冬晴》,離遠了看,就跟真的似的。

他問,為啥要離遠了看?她說,嘁,這你都不知道?油畫就是得離遠一點,那些顏色有一種立體的感覺,離近了,那就是一堆色塊,坑坑巴巴的。

他後退兩步,再往前走。真的。真的。那牆就好像真立在自己眼前。他有點激動,想伸手摸,關巧巧截住了:不行,別碰。我大姑說,人家畫油畫還往顏料裏攙沙子、饅頭渣,指不定多難搞,碰掉了你負責啊!

兩個人從畫室裏出來。夕陽西下,遍地金黃。他問,你為啥要帶我來看畫呢?關巧巧反倒是很驚訝:你不喜歡嗎?他點點頭說,謝謝。關巧巧接着說:喜歡做的事兒,為啥不做呢?你不要參賽嗎,給你整點兒靈感,瞅你一天天自己吭哧吭哧畫,多累挺。

他張張嘴,想表達更多的感情,可是說出來的還是謝謝。

關巧巧大手一揮:哎!咱哥倆說這個太見外了。你要是學藝術就好了,其實咱學校前兩年考走一個魯美的,沒咋宣傳,可惜了。

關巧巧的胳膊勒在他肩膀上,兩個人走得東倒西歪。他在這個傍晚哈哈大笑,就像那年收到袁碩的漫畫書一樣,他感到十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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