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牆與浮士德(二)

3.

他三天兩頭往傳達室跑,大爺被他問煩了,手臂擺動幅度像雨刷器:你們獎狀都交老師了,找你班主任去!

他又跑回去。一口氣憋住跑上樓,貼在玻璃往裏看,班主任桌上只有雜亂教案、書架和茶杯。

坐回座位上,魂不守舍。

他眼睛看着黑板上的數學,立體幾何,黑板上蹲着個棱錐。

老師問,來同學們,這個角咋求?三垂線定理,沒忘吧。

他托着腮幫子,感覺棱錐像自己畫的松樹,輔助線纏繞着它,墜着ABCD等小水晶裝飾。……如果,如果能獲獎,拿到錢,就可以給媽媽買一串項鏈,給爸爸換個褲腰帶。

于是他低頭開始畫,開始描。正思緒翩飛,數學老師的聲音響起:方平,來,還有同桌,上黑板寫解題過程。

他杵在那裏,拿着粉筆。從拇指夾到小指,兩腿發軟,大腦空白。

旁邊的同桌篤篤篤地開工,他咽口唾沫,想抄一下。腦袋稍微一偏,忽然意識到,全班同學都在盯着他。

一雙眼睛就是一個攝像頭。全班五十人,這麽多攝像頭對準他一個,做什麽都無所遁形。寫了會被看見,寫不出來也被看着。他急得渾身難受,恨不得時光倒流,這節課幹脆不來。

他被判處後牆罰站。數學老師很生氣:剛講完就不會,咋聽的課?高二了,開學了,得收心了。

他拿出一幅真誠忏悔的樣子,只是低頭。渾身吓出冷汗,像一個濕淋淋的,垂頭喪氣的墩布。

下課,班主任把他叫過去。

他手裏拿着一個信封。本來士氣低沉,一看到這個,潛意識知道會發生什麽似的。他的心猛地一跳,大氣都不敢喘,臉色也微微地紅。

班主任把信封遞給他,咯吱窩底下又抽出個紅皮證書:省裏三等獎,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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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人猛地一提,他幾乎要原地蹦起來。信封與證書像新出鍋的烙餅,冒着熱氣拿不住,他使勁兒往懷裏揣。

班主任表情嚴肅:方平,高二了,你的成績得往上提,記住沒有?別老在這種事兒上分心。

聽着訓話,他只是點頭。

他知道班主任是個好人。雖然很多人視之如猛獸,其實在他們這個實驗班,真正的猛獸是學生,老師只是馴獸師。

他們要厮殺、要拼搏、要招招見血。那些活下來的的好學生未必會感謝班主任,畢竟一切是靠自己的奮鬥;剩下某些茍延殘喘的困獸,倒是會對當年的傳道授業而感恩。

他懷裏烙着證書,像鼓動着一股風。不過風頭正盛,班主任的誠懇言語在空中分崩離析,很少地留在了心裏。

放了學,他便拉着關巧巧去吃蘭州拉面。

兩個孩子要了兩盤新疆拌面,又單獨加一盤牛肉。他打開證書,墨黑大字竟然是手寫的,氣勢磅礴:方平同學,您的作品《青松迎雪》獲繪畫區高中組三等獎。特頒此證,以資鼓勵。

關巧巧說,方平,這個可了不得。據說省賽的作品會專門編在一個集子裏——你出書了啊,成名人啦!

他傻乎乎地笑,滿心的快樂發散不出去。像突然不識數了似的,一遍一遍地數獎金。關巧巧舉起宏寶萊跟他碰杯:天才第一步,以後越來越好!幹!

兩個孩子正在熱氣氤氲裏慶祝,忽然面館的門被猛地踹開——媽媽闖了進來。

挾着黃昏時的風,她表情是那麽猙獰。在這樣的暴怒下,她毫不顧及對面關巧巧的驚詫,拖着他就往出走。

他的校服被媽媽攥成一團,輪胎一樣堵在胸前。風吹在肚子上,來來往往行人的目光比刀還冷,冷到他胃疼。

像捋平一張廢紙,他剛把自己的衣服拽下來,迎面就是媽媽的一個耳光:

你他媽的,你他媽的……我給你打那老些電話,你咋不接呢?你要急死我啊!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的鼻尖:我他媽掙錢是讓你學習,你倒好,跑出來處對象了?!

他大吼了一聲:不是的!

然後,他就看見了媽媽的眼淚。她捂着臉,眼淚順着下巴往下淌。她好像根本也不想聽他解釋,自顧自地說,你呀,你把我氣死得了。你太不懂事兒了,我一直在找你……

正是下班放學的時候,他們兩個成了活風景。媽媽的話像撲面而來的兩塊紅磚,一下子把他砸懵了。他說,不是的,媽,那是我好朋友,我今天——話還沒說完,媽媽劈手下來,一把薅住他胳膊。

她聲音囔囔的:走,跟我上醫院,你姥要不行了。

姥姥走了以後,秋天就到頭了。

秋末很稀奇地下了一場雷雨。下午的時候天就黑透了,一直陰到傍晚,才聽見雨點啪嗒啪嗒砸下來的聲音。

站起來關窗戶,他忽然聽見屋裏有乓啷一聲,還以為是外面的風雨。等轉過身他才發現,是媽媽拿着手機,臉色慘白,暈倒在了地上。

爸爸也出事了。

爸爸是科員,準确來說,是車間宣傳科的科員。他要拍照做采風,好寫點兒報道去投稿,以後加工資有憑借。

繞了車間一大圈,走漆黑的夜路回家。正好有個下水井蓋沒蓋,他一腳邁進去,嚴絲合縫地掉底了。

那底下排放的是車間廢水,滾燙的高溫直接把爸爸吞沒了。他跟媽媽跑到醫院,工友們說,他挺機靈,知道拿胳膊撐住,所以腰以上還行。

媽媽雙眼通紅,她問,那腰一下呢?工友支吾地搖頭:不知道了,看不出來了。

他和媽媽一起去找廠長。辦公室沒人,圍觀的有人表示同情。诶呀,咋就趕上那天晚上?天黑又下雨。這要是冬天,能看見熱氣也就掉不進去了。

鬧鬧哄哄一大陣,管事兒的出來了。領導使勁兒一跺腳:跟我們有啥關系?誰讓他下班了不回家在廠裏轉悠?再說了,井蓋也不知道咋沒的,誰偷的找誰去。

媽媽哭着跪下來磕頭,哇哇叫着撕自己的頭發。她說,咋辦啊,咋辦啊!你行行好,他都那麽難受了啊!他身上又疼又癢,撓也不敢撓,你給我家出點兒醫藥費也行啊,他那麽大個人,疼得天天哭啊……

她這樣哭,哭得人人心煩。爸爸的工友把她攙起來,說,嫂子,你別太難受。哭壞了可不行,方平都快考大學了。

叔叔扭頭說,孩子,你長大了,多照顧你爸媽。以後遇到事兒,自己得當心。

他含着眼淚站在媽媽的身後,聽到這句話,忽然就鼻子一酸。

就好像,他真的該長大了。爸爸媽媽對自己最後的關懷,一點一點,正在走向遠方。他什麽都沒留住。只剩下無端的心慌。

他以為自己還是小孩子。

當別人沒有把自己當成大人的時候,他也忘了該主動學着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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