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牆與浮士德(四)

6.

他不回老家。

媽媽說,你跑那麽遠去有啥好?在家的話,買樓買車都容易,工作又清閑。

他死活不幹。

東北已經開始降溫,媽媽穿一件臃腫羽絨馬甲,像一尊落灰的菩薩。菩薩已經老了,有種很快就要四分五裂的痛苦。

他在爸爸的遺像前跟她吵架,吵着吵着兩個人都開始哭。他說,媽,你放心,我一定幹出事業來,我把你接走享福。媽媽搖頭,垂着淚眼,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她把兩只手插在大腿縫裏夾住,不然她就要哭天抹淚。身上一動,就感覺頭暈。

返程的時候,他坐火車。火車二十幾個小時,卧鋪空間逼仄,衆聲喧嘩,他臉朝裏躺着。

媽媽那蒼老的模樣像一團燃燒在衣服後面上的火,看不見,滅不掉,很快地燒在他自己的身上,火燒火燎地疼。于是轉身出去,在火車夾層抽煙。

腳邊是農民工的麻袋,對面是窗戶。無數的平房和農田飛逝而過,旁邊幾個人在聊天,聊今年的收成,說什麽靠天吃飯,滴灌,還有幹旱。他聽不太懂,有一種身在大地之外的恐懼,這種恐懼長久地占據了他。

他發現自己是這麽的懸浮,既不能飛起來,也不能下沉。學了好幾年,連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沒有,走到哪兒都融不進去。他是最差勁的那一種顏料。幹硬、生澀、塗抹不開。

在南方第六年,他被公司派去上海出差。一行四個人,去跟大老板談合作。

人家唠杠杆,“一個杠杆,再加一個杠杆,八百萬”,他就在旁邊點頭,什麽也說不上來,只會笑着喝酒。

在大酒店,他攙着喝醉的主任往賓館走,跌跌撞撞走進大廳,突然聽見有人喊他:“诶,方平?”

他心裏猛地一跳。回頭看,一個白白淨淨,戴金絲眼鏡的男人詫異地看着他。

他緊張地問:你是哪位?

對面的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我是袁碩啊!你真把我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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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點沒反應過來。等緩過勁兒來袁碩已經到他身邊了。人家幫他把主任扶進屋,一點兒怨言都沒有,還是那麽熱情地朝他笑:方平,走吧,咱倆少喝點兒,難得聚一回啊。

袁碩沒變太多。皮膚白,個子高,整個人像是從竹子裏走出來,天生适合在金碧輝煌的地方當景致。

他給他倒酒,他不好意思,接過來說謝謝。袁碩笑了:咱小學同學,有啥好謝的?你呀,可真是沒怎麽變化。诶,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他決定說實話:在廣告公司做運營。袁碩哦了一聲,又問:工資咋樣,買房了沒?家裏都還好?

面對一系列問題,他努力地做出回答。還行,都還行,嗯,沒結婚,我媽在老家,我有時間就回去一趟。

哦……袁碩仰頭喝口酒,眨眨眼睛:你們公司……嗯,我知道。正好跟我們有個在上海的合作吧。

他點頭。袁碩繼續說,我可以跟你們老板說,讓你留上海分部。

他本能地舉起手開始抗拒,半空被袁碩攔住了。他曲着胳膊肘,輕輕地碰他肩膀:這都是我該做的。你來上海,交通方便。再一個,我家這邊有一套空房,本來也要租。租誰不是租?幹脆給老同學好了,你說是不是?

他誠惶誠恐地把酒杯往下擱,杯沿碰在對方酒杯的底部:不用,真不用。

袁碩伸手一摸頭發:哎呀你跟我見什麽外……你把阿姨也接過來,三十的人了,別老讓父母惦記。

他們一杯一杯地喝酒,最後他自己醉了。臉色酡紅,一雙手比比劃劃,像水浪裏将靠岸的船。

他不斷地敬酒,再一飲而盡。他說,袁碩,我沒看錯你,你是這個!

說着豎起大拇指。他緊緊地抿着嘴,簡直要哭出來:我呀,我沒有你這個好命。我可擔心我媽了,這回多虧你,我能找個地方,給她接過來……

袁碩坐在燈下,笑着說:我也沒看錯你。你這個人重情重義。

他搖頭。不,我不是重情重義,我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重重地拍自己的胸脯:你有啥事兒就跟我說,我豁出命來也報答你!

那天他真的喝醉了。遇到袁碩,本來是很羞愧的。怕自己的寒酸污染了他的白襯衫,人家任何一個輕描淡寫的眼神都能刺傷他。

沒辦法,他像個守財奴抱着金條似的,衣衫褴褛地守護着自己的尊嚴。然而對方富可敵國,哪裏看得上一塊金條?他明白自己沒有跟人家稱兄道弟的資格,連感激都是不值一提的。

他安慰自己。袁碩給自己一套房子,也許有他自己的安排——像他自己說的,租誰不是租?人家從飯碗裏扒拉下來一塊肉,就夠自己活一陣兒了。

這樣想着,負罪感減輕,感激之情不減。他想,人家說苦盡甘來,原來這一口甜頭,在這兒等我呢。

7.

事實上,沒有人要他回報什麽。

在上海的新崗位上,他要吃更多的辛苦。工位上突然就跟長蘑菇似的鑽出來一個人,誰都得犯嘀咕。

他媽媽來了。一看兒子瘦成這樣就哭了。正趕上過年,娘倆在樓裏包餃子,一個電話打過來,袁碩要跟老婆一起來吃。

袁太太懷孕了,鼓着大肚子,誇阿姨的手藝好。媽媽高興壞了,拉着她的手說了一堆家鄉話。袁太太是上海人,聽不太懂,只是微笑着附和。

他跟袁碩坐着喝酒,袁碩說,你看,還得是咱自家人。老鄉啊,樸實,不耍心眼。他抿嘴一笑:我跟你講,別人也許對你耍心眼,我方平,不可能。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你給我臉,我給你命。

袁碩跟他碰杯:老同學,你太讓我感動了。這一次見到你,是老天爺向着我。

開春以後,袁碩給他打電話。太太生了孩子,可是家裏缺人照顧。

媽媽從廚房跑出來,手往圍裙上一抹,說,別動別動,我去吧。他争執着:你去幹什麽?人家多嬌貴,你別給整壞了。袁碩在電話那邊欲迎還拒,支吾半天:嗯……阿姨每天來四五個小時就行,我老婆愛吃阿姨做的飯。

光是做飯,一天三頓,來回跑要花許多路費。袁碩強烈要求阿姨住在家裏,晚上也好有個照應。

他一開始還沒明白是咋回事,後來媽媽回家洗衣服的時候,都腰疼得站不起來,他才明白袁碩是在幹什麽。

讓媽媽做飯、刷碗、哄孩子,就是去伺候月子。在上海一個月嫂月薪上萬,他們是一分不要。

袁太太身體不好,媽媽就給抱孩子,胳膊、腰、腿,那些老毛病全找上來了。時間一長,也不當外人,挨幾句埋怨,甚至是罵,她也忍了——誰叫這是自己兒子的恩人呢?

他悟出來之後,一邊心疼,一邊心酸。

媽媽這麽老了,伺候完自己,還得伺候別人的孩子。他這是沒結婚,要是真結婚了,免費當月嫂的就得是自己的媳婦。這是其一,以後呢?他家以後缺點兒什麽事兒,不都該讓自己去做了嗎?

然後他又勸自己,別沖動,別生氣,你還住着人家的房子呢,你有啥資格跟人家生氣?你怎麽敢跟人家生氣?

等月子伺候完,緊接着,又出事兒了。

他剛回家燒洗腳水,外面有人敲門。一開門,倆穿西裝的人要進門看看格局。他心裏納悶,看啥格局啊,這不是租給我了嗎?

于是他問,你們要幹什麽?那倆人詫異地回頭看他:你不知道嗎?這個房子去年就抵押給銀行了,袁先生不還錢,近期将進行拍賣。

說着倆人從皮包裏掏文件。他頭腦發脹,迅速地奔過去說:等一等,這是我朋友的,他租給我了。你看我能不能一直住着?我就在附近上班。

對面一個人說,請問你們有租賃合同嗎?你們的轉賬記錄可以出示一下嗎?什麽時候住進來的呢?

他稀裏糊塗地回答,對面兩個人微微一笑:先生,恐怕不行。

他一把揪着對方的衣領,語氣近似祈求:等一下!我,我記不住,我說不明白。我讓袁碩跟你說……

意料之中地,電話打不通,始終是空號。

他們走了以後,他抱着腦袋坐在沙發上。旁邊的洗腳水早就涼透,看着心煩,一腳就掀翻了。

就在這樣一個夜晚,他得知了自己被愚弄的事實。心甘情願地、無怨無悔地、拍着胸脯地,他成為了別人的玩具。用完了一扔,自己還得點頭哈腰地說謝謝。

快三十歲了。做了半生驚弓之鳥,飛來飛去,還是被一箭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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