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牆與浮士德(五)

8.

公司一腳把他踢到了新設的重慶分部。

這邊的待遇不好,媽媽身體也大不如前,動辄渾身酸痛。他給媽媽買的按摩儀、暖宮帶、泡腳桶。電視裏說有用的,他全買。

本來說帶她去看洪崖洞,上長江坐大船游一圈。一直沒時間,媽媽也不愛去,便一直推遲了。

工資只能維持基本的吃喝。重慶太熱了,他買了三個電風扇也不夠,眼看着媽媽被汗浸泡在床上,一咬牙置備個空調。

人是涼快了,心也涼快了——一個月電費好幾千。

樓下不遠處是小吃街。那兩年網紅經濟炙手可熱,他晚上在一家烤苕皮的店裏打工。

這邊大部分都是窄店面,牌子底下一個窗口,外面排長龍。打工這家店面稍微大點兒,裏頭能進人吃飯。他每天從晚上八點幹到淩晨兩點,忙得腳打後腦勺。

老板對他還好,總讓他早點兒回去,一過節就給轉紅包。有一天周末,他白天過來刷牆,老板陪着唠嗑,還要給他介紹對象。他心裏挺暖和,但是學尖了,不敢太感恩。

其實他還是那個低三下四的脾氣,這輩子也改不了。放在舊社會就是當漢奸的命,一碗五花肉就能收買。他只能努力閉嘴,不讓自己露餡。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收拾桌子,外邊突然一陣喧鬧。男的女的的叫罵聲從人群裏透出來,桌子掀了,凳子也踹了。

他趕緊跑出去。看了一會兒熱鬧,才知道原來是對面賓館裏老婆抓小三,直接捉奸在床,正鬧呢。

他們一路城門失火,殃及街邊池魚。各家都有服務員出來保護財産,可是那老娘們扯着丈夫,揚手就是一連串七八個耳光,比放鞭炮還順利。小三裹着床單,白花花地想跑,被一嗓子喝住,兩腿一叉,直接坐地上哭。

于是誰也不敢動了,啞口無言地圍觀,并且掩護顧客撤退。

他們鬧在其中,就像摩西分開紅海。最後男的忍無可忍,拎起一個啤酒瓶往桌上一磕,用尖銳的邊緣對準了悍婦的臉。

女人哇哇大叫,你來啊,殺我啊,我不怕你!男的目眦欲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揮舞瓶子,咬緊牙關,嘴裏嘶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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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警察就來了。

他躲着聽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女的好像是東北人,一種老鄉被欺負的感情油然而生。若無其事地繞到跟前,想勸兩句。

剛湊近,那女的滿臉是淚地擡頭,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在一堆警察後面說了一句:

巧巧?

他把關巧巧從派出所接出來,天都亮了。

他領着她,像牽着一個孤魂野鬼,兩個人坐在街邊,很長的時間裏,都沒有說話。

他以前很羨慕別人。不管是上海,還是重慶,怎麽人家都那麽有錢?大房子,有車,想吃啥吃啥。

現在他覺得生活真是糟糕極了,每戶人家都在吵架、摔東西、冷戰,沒有人不陷在泥潭裏。

用色彩來表示的話,這路邊的千家萬戶。黑色的窗戶是絕望,暖黃的燈光是焦慮,慘白且傷眼睛的是長久的貧窮。他們在原本喧鬧的小吃街坐着,四周空空蕩蕩,給每個人足夠的餘地,去懷念來過又走掉的人或事。

關巧巧真的老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蓬頭垢面地坐在旁邊,眼角還有點兒血。身材在窈窕和魁梧之間模糊不定,成了個沒有性別的人。

她說,自己大學畢業就嫁過來了。結婚六年了,孩子都四歲多了。

她噙着淚朝他一笑: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母老虎啊?不是的,我告訴你,平時都是他打我。

關巧巧擡起一只胳膊,把袖子挽上去,轉着圈指給他看:這兒,這兒,還有胳膊肘。都是拿煙灰缸和擀面杖打的。平時逞能,慫貨,不敢下死手。我敢。我他媽豁出去了,咋樣,小逼崽子,看我整不死他!

他咳嗽一聲:巧巧,說句不該說的……你不該嫁這麽遠。

對面的關巧巧笑了一聲,把眉毛挑起來:大家都這樣說。我告訴你,方平,啥叫遠嫁?——上午他給你一拳,到下午,你爹的巴掌沒扇到他臉上,那就叫遠嫁。

她搖搖頭:他家在這兒也挺有勢力,我家裏人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個等着巴結。方平,我這麽多年想明白了,我不離婚——我為啥要離婚?離了我能分着啥,不離,我還當個小闊太太。孩子都那麽大了,真要離了,估計也不是給我。

方平問:那以後呢?你以後怎麽辦?

關巧巧開始嘆氣:我能咋辦啊。人活着,不就是等死嗎?等一天算一天,長短的區別,能咋樣呢?我哪天讓他打死,折磨死,都無所謂。——但是,我孩子不能讓別人養。絕對不行,絕對不行!我活着得把那個女的廢了,我死了,也得拖她下地獄。

方平沉吟了一會兒說:哦。

太陽光照下來,像是被膠布粘住一塊,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兩人唠着,無數牢騷和安慰散落下來,像水珠變成霧氣,始終聚在空氣裏。

關巧巧問:诶,你現在幹啥呢?當畫家了?

他苦笑:沒有,好幾年都不畫了。他沒說自己天天都偷着練,沒必要跟人家說這些。

她問,為啥啊?缺錢我借你。

他騙她,也騙自己:不用。我不喜歡了。

她說:其實人要是有個愛好挺不錯。不能當飯吃,但挺幸福。

他努力地微笑:嗯,對。主要是沒時間。

她嘆口氣,表示遺憾。

扭頭看逐漸蘇醒的街道,她說,方平,其實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初中,還有高一那時候。

小學時候太自由了,對快樂沒有概念;長大一點兒,開始知道享受快樂,每天都有滋有味的。高二高三時候,人家都說,考上大學更自由。我就學啊、考啊,等畢業了、結婚了……我的人生我做主了,怎麽好像還不如小時候。

他送關巧巧去地鐵站。快到地方的時候,她忽然說,方平,我一看見你,就把高中時候的事兒都想起來了。咱倆現在還能唠到一起去,我真沒想到。

他笑着說,那你以後常來啊。我讓老板給你打折。

關巧巧回頭,也笑了笑。

她說,要是能時光倒流就好了,我真不想長大呀。

人流攜着潮水般的喧嚣,帶着關巧巧遠離視野。

他們像是彙入了不同的河流,漸漸越淌越深。他轉身往回走,每走一步,都像是跟一些美好的回憶做告別。

他發現,世上好多人,都是不徹底的浮士德。魔鬼誘惑了他們,但不提供幫助,只是看着他們求而不得。

于是忏悔了,醒悟了,要見天使一面。可是人家高高在上,那裏聽得見這樣虛弱的聲音。

一夜沒睡,太陽晃着,他感到頭暈,腳下像橫着搖晃的橋。走一步,腳下就斷裂一步。他說不清這是什麽感覺,只是順其自然地往下走。

9.

國慶節,他早早地過來店裏幫忙。忙碌的空隙,他在貼吧裏問:

求助各位老哥,治老年癡呆,國外有靠譜的藥嗎?

然後他拎着噴壺給花澆水,正低頭,忽然街對面熱熱鬧鬧過來一夥兒人,頭發五顏六色,衣服新潮特別,群魔亂舞地過來了。

老板兒!一個戴鴨舌帽的小夥子揮舞雙手:現在開業沒得?

他拿毛巾擦手:啊進來吧,要吃點兒什麽?

他們一群人跟着擠進來,把手裏的箱子、桶,都擺在地上。他瞟了一眼,猜測大概是美院的學生,包裏露出來的畫筆都好幾盒。

鴨舌帽點了餐,脫掉外套,露出後背青黑色的紋身。他把餐具遞過去的時候看了一眼,語氣很平淡地說:喲,是天使嗎?

鴨舌帽很意外地看他一眼:诶,對頭,是堕落天使。

店裏就他們這一夥四五個人,他笑着在旁邊坐下了:是嗎,比例不錯,線條也好。

這一句話好像把鴨舌帽喚醒了。他從包裏拿出一個蘸滿油彩的本子:大叔你真的有眼光,我跟你講,這是我自己設計的圖案,搞好多紋身貼,你要來一個?

周圍幾個人都笑了。有一個人說:龍哥牛逼的,龍哥拳打川美,腳踩南藝。

他微笑着,翻開看看,随口問:你多大了?鴨舌帽說:我十七啦。

他把本子翻開到某一頁,又問:學藝術的?鴨舌帽點頭:是噻。我學好多年了。

那本子裏畫着許多圖案。大圖,小圖,密密麻麻。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的畫本,忽然生出些蒼涼心境。

他從對方的包裏抽出一根鉛筆,搖晃一下表示“借我”。然後在空白處畫了一只,小小的,吹着喇叭的天使。

鴨舌帽接過來,哇地一聲,眼睛都亮了:好乖噻!好闊愛!一群人都探過頭,接二連三地贊嘆。鴨舌帽又把身子轉過來:大叔,你是不是學過啊,你看你畫的這個線條好飄逸啊。還這麽幹淨,不黏連。

他有點驕傲:沒有,我自己沒事兒瞎畫。說着他又把本子抽過來:對不起,我給你擦了吧。

胳膊在半空被小夥子截住:大叔,高手在民間啊,真人不露相啊!

他又窘又無奈:什麽啊……我算什麽高手,我就在你們小孩兒面前顯擺顯擺——呀,餐好了,你們快吃。

鴨舌帽跟小狗見骨頭似的不撒手:大叔!大叔,你跟我來!說着把他拉到門口,伸手指向對面的賓館和居民樓:

大叔,你看見對面那個牆了嗎?賓館旁邊那個。那個牆是要做塗鴉牆的,我們今天就是來粉刷的,你一會兒出來,咱們一起畫!

他幾乎是本能地往屋裏走: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開玩笑呢?我咋可能整那個……

鴨舌帽不樂意了,他薅住他說:大叔,你得支持我們。必須跟我走。

他使勁兒一揮手:啊呀,合法嗎?你往人家牆上畫畫。鴨舌帽瞪起眼睛:哇你拿我們當什麽人,這都是同意的呀。

他急得直笑:那也不行啊,你看看……我得幹活兒呢。再說,你怎麽就盯上我了?

鴨舌帽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行!就當陪我們玩玩了!

他跑去跟老板請假。老板一聽,他就是在對面的牆上畫兩筆,根本沒當回事。

他跟着一幫大小夥子站在塗鴉牆前面。他束手束腳:這得……怎麽搞?

鴨舌帽讓他往後退,自己從包裏拿出來一個噴漆瓶子,又摸出來一個噴頭。這個噴頭好像很金貴似的,鴨舌帽的動作都輕了。

他把一塊口香糖塞嘴裏,戴上口罩。單手拿着噴漆,眼睛打量着牆。後退幾步,胳膊漫不經心地上下一搖。

周圍的人都散開,鴨舌帽大步上前,擡手大開大合,恣意地勾勒出一個深藍色的外輪廓。

他抱着胳膊,站在後面,跟一群圍觀群衆一起眯眼睛。

這樣的大型塗鴉,離近了當局者迷,遠一點容易看出章法。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會兒,等鴨舌帽畫完一半,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他才露出一點微笑:厲害啊,這是……藝術字吧。

鴨舌帽笑出一口白牙:Demon,惡魔。怎麽樣?

旁邊有人掏出手機,人群裏一個聲音傳出來:接着畫!怪瘋狂的。鴨舌帽嚼着口香糖朝他們吹口哨,蹦蹦跳跳地繼續開工了。

他看着牆上的英文,藍底黑邊,還沒畫完。看鴨舌帽的意思,好像還要加點兒深紅。于是他湊過去,從兜裏拿了象牙白,鵝黃,示意自己也要畫一畫。

把口罩戴上,他先在一旁練。

繪畫跟塗鴉也不一樣,噴漆的速度、距離,對線條影響特別明顯。要是一直摁着填色,還容易往下淌。

他斜眼看鴨舌帽的動作。身體也得跟着動,摁住、松手,畫一個Z……自己試了一會兒,感覺可以了,就一聲不響地在牆的另一端開工。

塗鴉實在是個辛苦事情。他畫得胳膊都酸了,才把一半的輪廓畫出來。他想喝口水,一回頭,才發現身後的人都張着大嘴,仰頭看他的畫。

鴨舌帽走過來,攬住他肩膀,露着的眼睛裏滿是驚訝:大叔,你騙人吧,你絕對學過。

他把噴槍還過去:我學個錘子。不畫了,太累了。

鴨舌帽緊緊地摁住他的手:你看!第一次能畫成這樣,太厲害了啊!

他有點不好意思。扭過臉看牆,左邊是猙獰放肆的立體藝術字,惡魔像是要從字裏爬出來似的。另一邊,他畫了半身天使像。

自己看着沒感覺,其實氣勢上跟鴨舌帽的字呼應上了。不露怯、不拘束。端莊大氣,帶有一點神性。

有手機在身後嚓嚓拍攝,還有人錄了小視頻。傍晚,熱鬧起來了,來來往往許多人都在看。他臉都紅了。好像站在北極點上,四下空闊,就要找不着北了。于是趕緊擋着臉,推着鴨舌帽要離開:哎呀畫成這樣……丢臉了,畫的不好啊。

他不覺得這種感覺是幸福。幸福從沒來過,自己都不敢信。

鴨舌帽跟朋友說了幾句,然後拍拍他:大叔,我們一會兒有事兒,得先走了。

說着他伸手往後指:我送你兩瓶噴漆,交個朋友嘛——你真的好厲害的,是不是畫了好多年啊?

他接過禮物,恍惚地點頭:啊……有幾年。你能看出來?

能。你手特別穩,而且心裏有譜的。鴨舌帽掏出手機跟他加微信:大叔,你自己畫。放心,誰要敢蓋你的,你告訴我。

說完,他露出年輕人獨有的天真表情:大叔,你喜歡這個嗎?

他點點頭:我……我喜歡繪畫。

對方呼出一口氣:大叔,你以後可以拍點小視頻啊。抖音快手,真的,現在好多人都練副業。你真的蠻厲害,真的。

他笑了一下:好,謝謝你。我今天特別特別開心。

其他人收拾好東西,鴨舌帽扭頭比劃一下,又擺手跟他告別:大叔,我明天再來。加油畫!

走了兩步,他又把手掌攏在嘴邊,跟喇叭似的喊:

“加油!大叔,喜歡就去做啊!”

他也笑了。朝對面揮手。夕陽籠罩下來,他們逆着光離開,留在視野裏是一團逐漸變小變模糊的影子。

國慶節結束的那一天,他把天使塗鴉畫完了。

塗鴉有時候光靠噴漆也不夠,需要油彩填補。他自己買了顏料,一筆一筆往上添細節,到最後不像塗鴉了,好想在研究壁畫。

一個小員工、打工仔、異鄉人。每天都在這裏,像老母雞抱窩似的孵出一堆線條。

在這個地方還沒有被短視頻完全入侵的時候,生活有明确的美醜之分。他的行為另類,卻給許多人創作的靈感。一條拍攝層層轉發,單調的動作配上音樂,寡淡的情緒逐步放大。

他知道身後有人在拍攝,還是一切照常。這三十五年,他對什麽事情都看淡了。

就好像,老天爺要讓他做一個副詞,成為“的地得”這樣無關緊要的字眼。

這麽多年,始終處在一個冷眼旁觀的位置,但他的眼睛裏有許多東西:烈火烹油、轉瞬即逝、今宵酒醒何處。他知道如今的被關注也只是命運的一部分,這個想法沒有使他悲觀,恰恰相反,他無動于衷地接受了。

淩晨,店裏的客人變少了,他一個人走出去,站在塗鴉牆的前面。

惡魔與天使一左一右,他就站在中間,擡頭看着這一切。

塗鴉牆上還有別的圖案,這兩個巨大的畫,早晚也會被塗抹掉。

畫是短暫的,但他并不難過,因為這牆上水月鏡花的一切,乃是他此生唯一的實有。

中宵不寐,披着星輝看了許久,忽然琢磨出許多的道理:

人這一輩子要活許多年。有些東西并未立刻得到,實際上是以更加深沉的方式橫亘在歲月裏。

得失成敗、苦樂喜悲、繁盛荒蕪皆是表象,唯有湧動的熱愛連綿不絕,以細水長流的方式生長。它們從沒離開。

這樣一想,忽然就釋然了。

背好畫筆,轉身走向歸家的路。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他将會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角落,笑着迎向每一個忽視他的路人。

天還沒亮透,路上也沒什麽人。獨自走在路上,卻聽見轟然倒塌的聲音。

往事一磚一磚地堆疊過來,好的,壞的。以前隔絕目光,如今鋪在腳下。他若向前,往事會帶他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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