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退親

還沒到宵禁的點,茶樓裏還有許多客人品茶吃點心,聽前廳裏的說書先生講話本子。

“話說幾百年前這山上有個道觀,道觀裏挂着一副山水圖,還畫了一只狐貍,時間久了,那畫上的狐貍便成了精怪,偷偷溜下山,小狐貍剛成精,尚不知天劫,這一日被一道天雷劈過去,暈了過去,正好一個書生路過……”

鐘予槿和窦懷挑了二樓一間偏僻處,聽着樓下隐約傳來的聲聲喧鬧,兩人卻都靜默無聲。

燭火搖曳,映在鐘予槿的眼睛裏,像團團明月,看得窦懷都不敢與她對視。

“二位客官,您的茶來喽。”

店小二放下茶壺,又試探地問道,“客官只喝茶怕是嘴裏有些乏味,要不要來點瓜子點心什麽的。”

正好她還沒吃晚飯,便問道:“店裏都有什麽果子點心?”

“有這個杏仁酥,栗子糕,玫瑰酥餅,蜜餞金桔,杏幹,櫻桃幹,炒銀杏,還有紅豆糖水,桂花酒釀,蜜梨湯一一”

鐘予槿越聽這些名字,肚子便越嚷嚷得緊,先前怎麽不在張家的糕點坊裏拿幾塊嘗一嘗,“玫瑰酥餅,栗子糕,蜜餞金桔,再來份桂花酒釀。”

“好嘞,馬上就給您送上來。”

“這位公子您要什麽?”

這般殷勤,鐘予槿有些懷疑這店小二的工錢是和銷量挂鈎的,讓人不由得想起來她在後世被績效折磨的時候。

窦懷趁機瞄了瞄鐘予槿的神色,眨了下眼睛,有些套近乎地說道,“和她一樣。”

“行,那您二位稍等。”

要點兩份一樣的,店小二拎着托盤下樓,按照他幹了這麽多年跑堂的經驗,立馬腦補出來癡男怨女的話本子,剛開始都帶了怄氣的意思,後面要是那郎君是個會說話的,很快就能哄好。

世間纏纏繞繞的情/事都是缺了張嘴。

不多時一盤有着酥脆外皮的玫瑰酥餅,白嫩軟糯栗子糕,和金黃誘人用蜂蜜浸透的金桔,和挂着幾片幹桂花的酒釀端了上來。

一份一模一樣的吃食擺在鐘予槿對面,店小二有意将其對稱擺放,八卦似的在他們臉上轉,“慢用。”

窦懷看了看面前的吃食,對面的少女先咬了一口酥餅又咬了塊栗子糕,全然不在乎吃相。便起身倒了兩杯茶,“槿姑娘沒吃晚飯吧,我看你站在攤位前許久,這麽冷的天要多穿些衣服,萬一凍着就不好了,你身子不好,每年都會犯上幾次重病一一”

玫瑰酥餅裏面裹了一層糖漬玫瑰花,這春日的玫瑰用糖腌制到現在甜得發齁,栗子糕香甜,就是吃多了嗓子眼裏堵得慌。

可是絲毫不影響她帶刺一樣地開口。

“我站在我的攤子上是在賣果子點心,你站在人家茶樓門口是做什麽?”

“況且我身子不好,你卻從來沒有看過我,事後才在這裏向我訴衷情,這就是你們這些讀書人說的含蓄內斂嗎?”

鐘予槿一口氣喝了半碗的酒釀,才緩過來喉嚨裏的噎勁,一雙眼睛要把人看透一般盯着他,看了一會後她是真覺得這書生郎有點憨憨的。

窦懷垂下眼睛,不知道怎麽回,甚至快要忘了來時要跟她說的話,不自在地拿了一塊酥餅吃着,他不大喜歡這些甜膩膩的,但還是皺着眉吃完了。

兩人從十歲相識,到現在也有五六年的光陰,不是日日見,也能兩三天見一回,可每次還是像第一次見面一樣陌生。

以至于窦懷現在還稱呼她為槿姑娘。

窦懷每次都很拘謹地同她講話,只是這回卻被鐘予槿回怼,他有些懵,她從前對她連這些譏諷都甚少說,對待他宛如萍水相逢的路人,客氣疏離,抓不住的柳絮,飄在眼前,追不上。

“不是不來看,而是最近在準備去中都,有族中前輩将我引薦到段大學士門下,過幾日就要啓程,今年便不能在家中過年了。”

鐘予槿點點頭,“那就恭祝窦公子來日仕途高升,待來日衣錦還鄉,振興家族。”

窦懷擡起頭,欲言又止,躊躇後還是愣愣地問她,“槿姑娘現在怎麽不管家了。”

鐘予槿咬在嘴裏的半塊酥卡住了,這厮是真會挑最讓她心涼的話題。

“不不不,是槿姑娘現在怎麽不回家,啊不,槿姑娘現在怎麽淪落于此,需不需要幫忙。”

話都說不完整,窦懷有些洩氣,他本意不是這樣,可話一出口怎麽就變了味道。

鐘家為了不讓人知道家裏缺貨的情況,從上至下全都滿得死死的,不敢讓人知道,這一點,她那繼母最有手段,誰敢傳出去半個字,家奴就活活打死,其餘的全部發賣,這麽多年從未見她手下留情過。

更不敢讓将要結為姻親的窦家知曉,所以窦懷壓根不知道她帶貨出門卻被全部劫走,還沒從劫後餘生中回神,就被家裏人逼出家門的遭遇。

不過現在已經是鐘予槿對付鐘家的殺手锏,只要她敢說出去,鐘家今年就要倒大黴了。

鐘予槿眼神平靜,“你不知道嗎?上個月我不是跟你說要拉一批貨去往昌州一帶,你猜為什麽我會這麽快回來?”

“因為我們剛出臨州,就被一群盜匪劫走了全部的貨,如果不是有機靈點的護衛察覺不妙,讓我們扔下貨躲起來,怕是現在我的頭七都過了。”

鐘予槿自嘲道,“回來後還要被全家人責罵,半分憐愛都不曾給過我,硬生生把我趕出來,我現在和孤魂野鬼也沒什麽分別。”

窦懷是個讀書人,但也知道其中利害,鐘家人對這事三緘其口,對外只說是槿姑娘要回老宅養病,從未傳出來這些消息,現在聽到這些話,一時之間也無從開口。

“窦公子,當初我們兩家定親,你我年紀尚小,不知這其中意味,哪怕經過幾年的相處,你我二人也并未生出別樣情愫。”

“我如今被族親排擠,勉強生存而已,再也資助不了你,不如早些斷了。”

鐘予槿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退親吧。”

退親。

窦懷猛然起身,他還沒說幾句話,誰知對面的鐘予槿這般幹脆利落地說出那兩個字。

整個臉都變得可憐巴巴的,顫抖地開口,“槿姑娘,我來找你不是說退親的,我嘴巴笨,好賴話不分,但絕無退親的意思。”

“我,我不知道你對我有沒有情,我只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情誼從來沒有變過,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對你心生仰慕,你和別的小姑娘都不一樣,從來沒有恥笑過我,會把疊過的紙鳶送我,會請我嘗你釀的糖漬桂花蜜,還會告訴我院子裏的木槿花可以炸着吃,我們認識五年,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可是一一”

隔間裏燭光明亮,鐘予槿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眼角一顆剔透明亮的淚珠。

“可是每次我想和你多說幾句話,想幫你忙,想送你東西時,你從來只是笑笑,然後把我推到一邊,就這麽客客氣氣,從來不讓我看見你真實的一面。”

“我們家這些年沒少受你家的恩惠,我也一直想努力勤學苦讀,早日掙個官名,好早日去娶你回家,每次我和你說這些時候,你臉上從來不是開心的模樣,後來我就再也沒有提起過。”

“能不能不退親,我一定努力,回來一定娶你,一定對你好。”

“窦懷!”

鐘思敏掀開簾子,眼睛通紅,淚珠子在眼眶裏打轉,嘶啞着喊道,“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答應你娘親,也答應我,今日就把話說明白的,你怎麽可以這樣。”

鐘予槿看了看眼淚汪汪的窦懷,又看了看旁邊一臉委屈哭成花臉的鐘思敏。

正好一對天造地設的哭包,這門婚事她準了。

“別把自我深情當成你付出真心,你以為的默默守護實則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算不上什麽。”

“何況,你也是一個拎不清的人,你說你對我有情,為何不早早拒絕我妹妹的示好,答應別人的事轉頭就忘,未免太過分。”

鐘予槿看着抽噎的鐘思敏,“既然你們已經商量好了,就早日上門把事情定下來,你這一去中都,萬一再看上誰家的姑娘,怎麽對得起她。”

鐘思敏吼道,“我才不要和他定親,這個負心漢,白給我都不要。”

說完小姑娘氣呼呼地跑了出去。

鐘予槿踢了一腳傻愣愣的窦懷,“你真是笨得可愛,還不快去追。”

窦懷像個被抽走魂魄的走屍一樣,路都走不穩當,跌跌撞撞地下了樓。

“那狐貍精被書生救下,感念其恩德,就留下來為那個書生洗衣做飯,陪伴讀書。有一日書生出門遇見一個道士,道士瞧見他身上的妖氣,便給了他一包藥,讓他回去給狐貍精服下。”

“那書生還真信了那道士?”

“他還真信了,狐貍精喝下藥後便渾身發軟,現出原形,書生郎見狀吓得魂飛魄散,急忙跑出門外,跑了幾步又感覺不對。”

“他肯定後悔了,要回去救狐貍精。”

說書先生嘆道,“他不放心,又放了一把火,要将這狐貍精燒死呢。”

“啊,這。”

鐘予槿雙手撐在欄杆處,不解地搖頭,“負心多是讀書人。”

她心裏忽然擔心起來,怕這個窦懷去了中都過不了幾日就忘了她的繼妹,這話本子上多少個佯裝深情的書生,把自己包裝成無辜受害者。

聽客們搖頭嘆氣,說書人說還沒講完,要等明日再講,何況天色已晚,店裏要關門了。

“小心回去晚了,路上也遇見個狐貍精。”

衆人皆是大笑,便都準備着散了。

鐘予槿把剩下的點心包起來,随着人群下樓,她在高處正好掃視到下方一人後脖頸處有塊黑色的印。

忽然急哄哄地抱着紙袋擠了下去,“讓一下,讓一下,失禮失禮。”

一番推搡,急出一身汗,等出了大門,被寒風吹得哆嗦,地上已經堆了一層薄雪。

“槿姑娘,你也來聽戲本子啊。”

“小寅哥,你也在這?”鐘予槿正發愁這雪夜該怎麽回去,這下有個人作伴,該不會害怕了。

“陪我們家少爺出來喝茶呢,正巧坐我們的馬車回去吧。”衛寅擺出請的姿勢。

鐘予槿瞧見那個棕紅色大馬噔噔噔地跑過來,謝有塵掀開車簾,墨色的眼睛在雪夜裏卻很明亮,他溫聲道“夜裏不好走路,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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