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世上真有“永遠”嗎?
永遠的愛,永遠的恨,永遠的快樂,永遠的絕望?
永遠的生,永遠的死?
有些事哪怕是對于早熟過頭的風而言,也是難以理解的。
她描摹完五遍“爸爸、媽媽、我”,将小本子朝森峤面前一推。
森峤正看新聞,低頭看了眼那歪歪扭扭卻十分有力的字,力氣大到甚至透過了紙背。他滿意地笑了:“很棒!”
他伸手,将風的翻譯器從耳朵裏拿了下來。
他指着“爸爸”,一字一句的念,是奧斯克魯的語言,聽起來像從遙遠的星河而來,帶着某種空靈的、簡單的卻又并不好記的音節。
明明聽完覺得挺簡單,可要複述出來卻很困難,舌頭不像是自己的,牙齒也不太配合。風暗地裏試了幾次,卻是沒有要發聲的意思。
森峤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揉了揉風的腦袋,将翻譯器給她放了回去:“不着急,慢慢來。”
“每天進步一點點就行。咱們不學複雜了,能知道簡單常用的詞就很好。”
怎麽樣所謂“簡單、常用”?
風想:爸爸媽媽之後,大概就是哥哥姐姐、老師同學、還得有鄰居叔叔阿姨和醫生。
從人的稱呼擴展到各個行業,又不知還有多少詞。
這也叫簡單?
風不耐煩地翻了翻書頁,後面越來越複雜,還有小動物的名字,各種玩具和日用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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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未覺得執行一個任務有如此困難過,将書一合,往沙發裏一倒,閉上眼不動彈了。
等新聞放完,森峤收拾了桌子,将她一把抱了起來。
風都快睡着了,被驚了一跳,下意識伸手去拽森峤的頭發。
“別動!”森峤忙躲,“一會兒又給我拽出血了!”
風的手一頓,轉而回到自己臉上,揉了幾下眼睛,露出無辜的困倦神情。
演是演得很好的,仿佛真是一個剛剛開始學着信賴、依靠主人的寵物。會讓人有成就感、滿足感,在看到她無辜揉眼睛時,也會生出憐惜和疼愛。
森峤果然放緩了語調:“下次要拽……就拽尾巴吧。那裏的鱗片硬,抓着不疼。”
風聞言,低頭看了一眼。
森峤帶風去洗澡:“這一次不知道要待多久,好好收拾一下再去隊裏。”
風被森峤公主抱着,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探手抓住了浴室門框,誓死不從。
兩人以這滑稽的動作僵持了片刻。
森峤莫名其妙:“我是你的主人,我幫你洗澡怎麽了?你自己洗不幹淨。”
風難得羞窘起來,從粗糙的小麥色的肌膚裏透出一點紅,看着莫名樸素可愛。
森峤蹲下身和她對視,青金色的眸子在光線下有些微反光,像……玻璃珠。也有些像貓的眼睛。
風聽很多人說過貓的眼睛仔細看久了會有些可怕。她倒不覺得,尤其這會兒長久的和森峤對視,竟是在那些微反光的模糊光暈裏,看出了一些異域美感來。
她不由地湊近了——奧斯克魯的眼睛原來長這樣?像有很多碎鑽落在深處,又像太陽初升時海面上反光的大片光斑。
和歐姆的眼睛完全不同,沒有疲憊後的紅血絲,沒有猙獰時猩紅的可怖顏色,沒有因為生病而泛起的暗黃。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黃:發暗的,帶着某種棕調,是頹敗的、顯得很髒的顏色。
在她的記憶裏,養大自己的鄰居奶奶眼睛就始終是那樣的。渾濁的、髒兮兮的泛着黃。
“好看嗎?”森峤的聲音突然在很近的地方響起。
風吓了一跳,随後才意識到她看得太過專注不知不覺湊得太近了。
近到她仿佛眨一眨眼,眼睫都會刷過對方的臉。
她的視線一晃,看到了森峤臉側零星分布的黑鱗,和身上大片的鱗片不同,是細小的,碎片似的,有偏光時看起來格外好看。
他笑起來,笑紋便在薄而淺的唇邊顯露出一點,他皮膚的肌理和人不同,鼻梁高挺而小巧,眉頭很濃,左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竟還有一顆小小的痣。
太神奇了。
風一邊後退一邊想:奧斯克魯人也會有痣嗎?
“好看嗎?”森峤又問了一次,“喜歡的話,等你洗完澡再給你看。”
是哄小孩兒的,商量的語氣。
風并未上鈎,一臉不滿,只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森峤無奈道:“起碼讓安哥拉陪着你,它可以教你怎麽洗澡。”
風:“……”
總要退一步的。
風到底是妥協了,讓安哥拉在充滿潮氣的浴室裏,投影播放着如何洗澡的分解步驟。
為了照顧風不識字,安哥拉還特意選了動畫視頻,帶解說版。
風坐在有些高的小板凳上,按着“教程”先把自己沖洗幹淨了,才踩着板凳爬進了旁邊的浴缸裏。
這浴缸對于風來說過于深了,安哥拉伸出兩只機械手,牢牢托着她。
浴缸裏放了兩只小鴨子,随着水波晃啊晃。
風拿起一只,無聊的捏了捏。
小黃鴨瞪着兩只圓圓的大眼睛,扁扁的嘴裏發出了森峤的聲音:小風第一次自己完成了洗澡!好棒!
啪叽——!
小黃鴨被砸到牆上,貼着瓷磚滑落在濕漉漉的地板上。
因為太過驚悚,風直接将小黃鴨整個砸了出去。
她下意識屈膝,擡手護住喉嚨和胸口,瞪着一雙眼睛,只聽小黃鴨躺在地板上重複說着:小風第一次自己完成了洗澡!好棒!
小風第一次自己完成了洗澡!好棒!
好棒!好棒!
風回過神,猛地松懈下來,因為太過緊張甚至頭皮還在發麻。
“好棒”的聲音始終回蕩在浴室內,她抿了下唇,拿水啪啪拍在了自己滾燙的臉上。
事實上,她不是不會洗澡。
只是沒有洗得太過幹淨的必要。
這是集中區歐姆一代代傳承的經驗:洗得太幹淨,一來浪費水,二來浪費香皂,三來免疫力會變弱。
垃圾堆裏的老鼠為什麽很健康?因為它們學會了和各種細菌共存。
大家都說,歐姆的身體也需要這樣的适應。
于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免疫力啊、節省啊、不被奇怪的雄性歐姆盯上啊等等。風有沒有學會和細菌共存不知道,但起碼學會了和髒兮兮的自己共存。
浴室裏一時很安靜,水汽氤氲,如同溫柔的棉絮包裹住習慣了疲憊、緊繃的身體。
風看着地板上的小黃鴨,又移開視線緩慢打量整個浴室。她像是這會兒才回過神來,想要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這位“新主人”了。
浴室是全白的瓷磚,看起來沒什麽特色,總之就是一目了然的簡單。像森峤一樣,沒什麽好掩藏的。
牆上挂着鏡子,洗手臺上擺着洗漱用品——但和歐姆的并不相同。
風從水裏出來,拖過板凳,赤,裸着站在上頭,視線掃過洗手臺上的東西。
一把梳子、一只……像是修剪指甲用的工具,很大,且尖銳、三只大小不一的刷子,刷子一頭是木柄,某一處被抓握的頻率太高,表面變得光滑。
風想了一會兒,猜測這東西應該是用來刷森峤那些鱗片的。
一個人的生活痕跡裏總藏着因為性格而生出的細小習慣。用什麽顏色的物品,穿什麽樣的衣服,戴怎樣的飾品,習慣把常用的日用品放在架子上還是桌子上,是擺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
而這些性格的養成,又藏着他不為人知的過去。
風挨個拿起木刷——一把最大的,毛刷稍硬;一把中號的,毛刷偏軟,一把小號的,毛刷細而綿密,摸起來軟乎乎的。
風不自覺地想象着,森峤使用它時會先從臉側的鱗片刷起,還是脖子上,還是手臂,亦或者胸口和肚子?
鏡子一側挂着兩張帕子,其中一張的質感很奇怪,像是用來打磨什麽東西的。
風看了眼木刷,又看了眼帕子,突然有些想笑。
她腦海裏浮現出拖着巨大的尾巴,坐在小凳子上,仔仔細細洗刷自己的鱗片,再把它們挨個打磨得光滑亮澤的森峤。
他或許會板着那張看起來有些可怖的臉,以某種标準來打磨自己的鱗片。他會在鏡子前欣賞鱗片的光澤嗎?會因為它們的黯淡而焦慮和擔心嗎?
就像歐姆會擔心頭禿一樣?
——下次要拽……就拽尾巴吧。那裏的鱗片硬,抓着不疼。
不知為何,森峤的提議在腦海裏響起。
她一時竟真的有點想抓對方的尾巴試試。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種手感?
風在浴室裏待了快一個小時,才終于洗好出來。
她從沒有親手把自己收拾得這麽幹淨過,甚至有些不習慣。
安哥拉幫她吹頭發,森峤拿了收拾好的行李過來:“真能幹。”他始終像哄小孩兒似的,道,“一會兒去了巡邏隊,也要這麽乖乖的,好嗎?”
“……”
“該怎麽回答就怎麽回答,不要隐瞞欺騙。”森峤道,“那對你沒有好處。我們總歸都是會查出來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風點了點頭。
風換了身粉色運動裝——并不是之前那件。她衣櫃裏所有的衣服都是粉色,只是款式不同,她沒得選。
半幹的頭發披散着,安哥拉給她找了只發夾,将前面略長的劉海撈起來夾了起來。
光潔的額頭露出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便更顯眼了。
這麽看着,倒是可愛了幾分。
所以說,發型很重要。
她不要森峤幫忙,自己拖着行李箱上了飛行器,到了巡邏隊,衆人一見她便紛紛露出有志一同的苦瓜臉。
“你又來了?”
“怎麽又是你?”
“這事沒完了?不是說先前是誤會,沒她什麽事了嗎?”
“隊長,我申請給她的關押室增加監控和看守。還有,是不是得把咱隊的窗戶、關押室大門都再加固一下?”
森峤:“……”
森峤一時哭笑不得,低頭睨了眼自家的小家夥,一種複雜的感情在胸口應運而生——像是有點驕傲,你看,只有我家的小家夥能吓倒巡邏隊的人,放眼整個遠冬城,還有誰?可也有點無奈,我家的小家夥好像不太招人喜歡,她明明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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