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森峤想不起來自己看見風的第一眼是什麽感覺了。

他淋了一夜的雨,糟糕透了。他很冷,身上很潮濕,感覺一秒都要堅持不住了。但看到風的那一刻,他把自己的不舒服都抛在了腦後,滿腦子只有一件事——終于找到了。

他長松了口氣,将風抱在肩膀上,讓她自己抓着,随即将狗栓在門外,朝門裏看去。

“沒受傷就好。”他道,“你一身的血,這要是失血過多,這附近又沒有醫院,怕是等送到醫院時就來不及了。”

風沒吭聲,她渾身還在發麻發僵,很奇怪,當她獨自面對生死關頭時沒有怕過,這會兒卻很是心虛,還有一些畏懼。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腦子裏亂哄哄的,只想着:他不嫌棄我這麽臭這麽髒嗎?

森峤沒進屋裏,只在外頭看了一圈,在蒙蒙的天光下對那具屍體沒有半分的震驚和遲疑。

“有落下東西嗎?”他問。

風搖頭,想起來她坐在森峤肩膀上,對方看不見,便伸手下去,拿手在森峤眼前晃了晃。

森峤轉頭便走:“那就走吧。”

經過一夜,城區依然沒有電。

灰蒙蒙的天空下,劃分有致的城區像一整塊黑巧克力,寬窄一致的道路像巧克力面上那層淺淺的分割線。它們安靜的矗立着,哪怕下一秒世界毀滅,它們也不會有任何動搖。

天光在城市建築上投下金芒時,森峤拿外套罩着風進了一家小旅館。

趁着監控和定位都沒有恢複,進旅店沒辦法查驗身份系統,森峤付了現今,在老板懷疑的視線下拎着風進了房間。

他放好熱水,要給風洗澡,風不願意,森峤便在浴缸邊搭了椅子,又将毛巾和洗漱用的東西都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等風進去後,森峤便在門外守着。

往日這些事都是安哥拉做,他倒沒怎麽操過心,這時候才發現風洗澡的速度很慢,裏頭水聲嘩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練蝶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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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抓到他。”森峤怕風胡思亂想,在門外跟她搭話,“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裏頭依然是嘩啦啦的。

“是我疏忽了。以後不會讓陌生人進院子。”

“我會修改安哥拉的程序,只要有陌生人擅進院子就自動開槍并發送警報到巡邏隊。”

風從水裏鑽出來,幹涸的血從她身上落進浴缸,染紅了清澈的水。

她放掉水,又接上水,來不及等熱水就沒進水裏,來來回回好幾遍,血水才消失了。

她渾身凍得冰涼,爬起來在椅子上坐下,安靜地等熱水。

頭發凝結成團,她拿梳子一點點梳着。旅店沒有歐姆可用的梳子,巨大的梳子拿在手裏很不順手,頭發也很難梳理。

門外森峤的聲音像是隔了層棉花,悶悶的,聽不真切。

這個澡洗了快兩小時,久到森峤要踹門而入了,風才頂着毛巾拉開了門。

她洗得渾身發軟,因為搓得太使勁,皮膚通紅,有的地方甚至破了皮。

她沒力氣再擦頭發了,就這麽一路滴着水往房間裏走。

森峤抓過毛巾幫她擦,又拿了吹風機出來。風只想睡一覺,頭重腳輕的,眼前都像是起了片紅霧。

啰嗦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風只覺耳根清淨,還沒紮進枕頭裏,一只冰涼的手就探了過來,按在了她的額頭上。

“你發燒了。” 森峤聲音不悅,“怎麽不說?”

風茫然想:我發燒了嗎?

森峤将她抱在自己腿上,摸了摸她的臉,又摸她的額頭,确定道:“你發燒了。”

風茫然地和他對視,因為難受,眉頭不自覺地蹙着,眼眶帶着些緋色,臉上紅彤彤的,對森峤的觸碰沒有半點反應,顯然已經是燒暈了。

“是我不好。”森峤又自責,“是我沒注意到……”

他将小家夥裹進被子裏,又拿了一床被單出來蓋在上頭。風朦朦胧胧的感到冷,不自覺的發抖,森峤連被子一起抱住她,這時候奧斯克魯高大的體型優勢盡顯無疑。他手長腳長,加上尾巴,将小小一團的風抱得嚴嚴實實,風上一秒還覺得冷,下一秒又覺得熱,卻是在這種熱度中睡沉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夢裏都是她在砍人。

屍體的手腳亂飛,她将那些手腳裝進盒子裏,在上頭貼上部位名稱和價格。随即巡邏隊撞破屋門而入,将她逮捕。

森峤背光站在前面,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語氣冰涼:“怎麽這麽臭,離我遠點。”

風一下就醒了。

她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夢裏她一直很憋悶,像是喘不上氣,這會兒終于找到了罪魁禍首——森峤也睡着了,尾巴還壓在她胸口上。

真是不怕把她活活壓死。

她這一覺睡了一天,房間裏擺着還沒收的餐具,應該是森峤吃過飯沒多久。

窗外天空暗沉下來,城區依然沒有電。

她渾身疲懶,連睜眼都覺得費勁,正要繼續睡,森峤的尾巴動了動,高大的類蛇人轉過了身來。

“醒了?”他聲音沙啞,也是剛醒。

風想起夢裏對方帶着嫌棄厭惡的語氣,睫毛顫了顫。

大手探過來,上頭的鱗片劃過皮膚,刺刺的,卻沒有不舒服。

“沒燒了。”森峤松口氣,“再燒就得帶你去醫院了。到時候麻煩。”

風露出詢問的神情,森峤雙手枕頭靠在一邊,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

“總隊那邊我還得去報個到,解釋一下情況。如果你發燒進醫院,我還得解釋你的情況,說得越多錯得越多,麻煩。”

“你好好的回去,我只用說在路邊找到你了就行。沒人會在意。”

風垂下眸子,思索狀,森峤坐起來拎過旁邊的口袋,拿出牛奶和面包:“有食欲嗎?有就吃了。”

“這地方沒法給歐姆做飯,我去寵物店買的,将就吧。”

風沒什麽胃口,覺得心頭、胃裏都沉甸甸的,像森峤的大尾巴還壓在上頭。

她舔了舔發幹的嘴皮,最後只接了牛奶,喝了起來。

森峤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喝完牛奶,才道:“你那是正當防衛,不要瞎想。”

風一愣,手無意識捏緊了牛奶盒,剩餘的牛奶一下飛濺出來。

森峤沒料到她反應這麽大,拿了毛巾給她擦臉和被子:“這事我不會上報,集中區有集中區的管理辦法,輪不到我插手。”

“……”

“你當時在埋的是什麽?”

風捏緊了牛奶盒,森峤想拿卻拿不出來,只能無奈道:“沒人會追究你的,你不用害怕。擄走你的歐姆能這麽快把你轉手,說明是有一整條販賣線的,這是非法的。”

風想說,我不是正當防衛,我是故意殺人。他們是非法的,我也幹淨不到哪兒去。

但想想又覺得滑稽,她一個歐姆跟一個奧斯克魯說什麽正當非法呢?

有意義嗎?

聽說五百年前的世界有法律,現在還有嗎?就算奧斯克魯有法律,那又能管到歐姆頭上嗎?

如果法律真能管到歐姆,那這麽多年的非法食用、非法販賣、娛樂城裏顯而易見的殘酷,為什麽會沒有人管呢?

這事像一個巨大的黑色幽默,在漩渦裏轉着轉着,就把她也給卷進去了。

過了幾天好日子,就以為歐姆能當“人”了?

她心下洩了口氣,自己也不知道是更釋然還是更憋悶了,總歸臭了個臉,扔了牛奶盒,将自己埋進枕頭裏。

“擦嘴,再喝點水。”森峤皺眉,将人從被子裏挖起來,“一身牛奶臭。”

“……”

這時候倒是嫌臭了,她渾身是血的時候呢?

她看了眼對方,有些莫名其妙,又慶幸自己不會說話,少了忍不住開口詢問自取其辱的過程。

森峤卻主動解開了她的疑惑:“在我們看來,牛奶比血腥味臭多了。”

風:“……”

森峤裂開嘴角,尖利的牙一閃而過:“害怕我會讨厭你?”

“!!”

“你現在的表情,就跟我以前養的狗做錯了事一樣。”

“???”

“我養過一只哈士奇。”森峤道,“據說是最接近狼的品種,它很威風,就是有點話痨。”

“……”

森峤一頓:“這麽說來,倒是跟你相反。你要是能說話就好了。”

“……”

“它喜歡趁我不在家,溜進院子刨土。”森峤回憶着,“挖個洞把自己埋了,不知道這有什麽樂趣可言。雖然每天都重複一樣的事,但它很快樂。”

“除了我回家的時候,它會害怕,躲進狗屋裏去。”森峤道,“就跟你現在的表情一樣,想找個什麽地方躲起來。”

風一怔,下意識摸了摸臉,森峤道:“我從來不讨厭它刨土,就算把泥土帶進家也無所謂。那是動物的天性。”

“你為了保護自己,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那是動物生存的本能。”

“你不能要求一個健全的,智商沒有問題的動物,在遭遇危險或者威脅時,反而收起爪子和尖牙任人宰割。那是不正常的。”

“培育基地的那些寵物就是這樣。”森峤道,“他們已經沒有自我了,所有的言行都必須在培育基地給他們框好的範圍裏。被打被罵被販賣,他們只知道害怕和哀求,他們忘記了自己是動物,有求生的本能,他們從小被拴在培育基地裏,出來後,脖子上仍舊戴着枷鎖。”

所以他才一直沒有收養任何培育基地的寵物。

那不是他需要的。

風怔怔地看着他,張了張嘴,發出了一個輕輕的“哈”,像是在笑。

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捂住了嘴。

森峤笑起來:“你在笑嗎?是在笑我嗎?”

風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想笑,但這種情緒未必能稱之為快樂。

她茫然地坐着,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面,最後空空蕩蕩,什麽也沒留下。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森峤揉了揉她的頭發,“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麽可怕。”

風餘光瞄到放在桌子上的面包,突然就餓了。

她突然就有食欲了,伸手扯過口袋,自己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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