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星辰的暗號每隔一段時間會換,“螞蟻、星辰”是用的最久的一次。

每次看到歐姆們一臉嚴肅的念出聲,森峤都會為生靈的執着而震撼。

老沙的車等在基地外,黑面包坐副駕駛,其餘的擠在後座。

龍女努力靠着車窗,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風從後座下頭掏出來一張條紋毛毯——很舊的毛毯,到處都是線頭,森峤看了眼,上頭好像還沾滿了貓毛。

“哎!”老沙從後視鏡裏看了眼,道,“那是我家囡囡的,你做什麽?”

風沒理他,将毛毯往自己和龍女膝蓋上一搭,靠在椅子上開始打瞌睡。

老沙:“……”

龍女看了看上頭的貓毛,拎了一根出來,白色的長毛,細細軟軟的:“這位大哥……你養貓嗎?”

她聲音很小,改過的老舊吉普車開起來轟轟響,外頭的風沙打在車窗上噼裏啪啦的,沒人聽見她的聲音。

森峤幫忙道:“老沙,龍女問你是不是養了貓?”

“誰?哦!”老沙一時沒反應過來龍女是誰,他單手握着方向盤,摸了根煙出來遞給黑面包,又往自己嘴裏塞了根,含糊不清地道,“也不算我養的,平日它自個兒到處跑,餓了才找我。狡猾得很。”

森峤勾起嘴角,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三年前的風。說到吃,風就老實了,說什麽都聽。雖然有些不甘願,但只要給肉吃,都好商量。

狡猾得很。

森峤起了些興趣:“是只什麽貓?”

“鬼知道?”老沙道,“白色的,眼睛是異瞳,毛挺長,個頭也大。”

老沙想了想:“不太黏人,那眼神冷的喲……抓耗子很厲害,但從來不吃。我總覺得它是嫌會弄髒它的毛,我喂的東西倒是肯吃的,窮講究。”

森峤越聽,越覺得和風像,忍不住覺得好笑:“你給它取名叫囡囡?”

“總得有個名字,不然怎麽喊它?”老沙似乎不太好意思,“我沒愛人沒孩子的,就叫它囡囡,圓一下我的閨女夢。”

黑面包總算出聲了,聲音沙啞:“你喜歡女兒?”

“小子不行。”老沙道,“做事吃力不讨好,還是個配種機器。女兒好,一旦懷孕,連基地都要重視幾分,有單獨的房間住,有單獨的菜譜……”

老沙呼出口煙氣,想起什麽:“等茉莉懷孕,你也就見不到她了。想開點吧,她本來就不是你能想的。”

黑面包被刺激了,狠狠掐了煙,臉黑的能滴水:“按等級來說,她沒出過什麽任務,只能排到D,我可是B!我可以選她!”

“基因優先。”老沙提醒。

黑面包不說話了,沉默許久後,他狠狠踹了一腳中控臺。

龍女被吓的一個哆嗦,往椅子下滑了滑,風連眼睛都沒睜,好像已經睡熟了。

老沙絮絮叨叨的勸說着,聲音小了些,被車窗外噼裏啪啦作響的風沙遮擋,斷斷續續的傳到後面來。

車內形成了一個單獨的密閉空間,讓人分外踏實安心,森峤偷偷将兜裏的營養液轉移進了風拿給他的口袋裏,壓在衣服底下。

只稍微動了一點,旁邊的小家夥整個就歪了過來,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森峤一頓,轉過頭去,風砸吧了兩下嘴,皺着眉不知在煩什麽。他見不得對方這幅模樣,想伸手将她眉心的褶皺撫平,又覺得這動作被其他人看到會誤會。

他只好悄悄坐直了身子,又覺得不對,調整了一下姿勢,朝風那邊傾斜了一點肩膀。

風靠的舒服了,緊皺的眉頭逐漸松開,打起了小呼嚕。

這呼嚕聲是那麽熟悉,森峤看向車窗外,感到了內心無法言說的平靜。

這三年他看上去對一切都灰心喪氣了,別人說什麽便是什麽,懶得去争懶得去搶。可實際上只有他自己清楚,內心的浮躁和焦慮始終折磨着他,令他夜裏輾轉反側,每每失眠,腦海裏都是風離開王宮前,在監控下留下的最後一道側影。

他想不通,自己花費了心血,為什麽卻無法打動對方。

明明是高智慧生物,卻比低智的冷血動物還要冷漠無情。

他養過很多寵物,背叛他跑掉的,雖然會讓他傷心,但總能以“它們不夠聰明”來安慰自己。因為不夠聰明,不夠通人性,無法溝通和交流,所以情感無法傳達。

可歐姆不同,他以為付出的真心能被理解,被看到,卻哪料對方走的那麽幹脆利落。

這種傷心是沒有辦法輕易抹去的,這讓他一度對自我産生了懷疑。

但再次見到風,憤怒、傷心和失望卻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般噴湧而出。他感到最多的,是為對方的平安松了口氣,是欣喜,是雀躍,是無法言說的亢奮。

好像內心的種種自我懷疑,那些失眠時的失意都不重要了。

安哥拉說的對。

森峤暗自嘆氣:他對寵物從來心軟沒轍,沒什麽脾氣,做不了稱職的主人。

主人是要建立威信的,是要嚴格控制上下級關系的,不能讓寵物爬到頭頂上來,等級一旦亂了,就很難令寵物聽話了。

對其他動物是如此,對歐姆也該是如此。

可惜他從來做不到。

風做了個夢,夢裏那雙青金色的眸子一直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無論她去哪兒做什麽都看着她。她煩不勝煩,又心虛又惱火,最後在夢裏大喊——你跟着我做什麽?我做什麽都不關你的事!

在夢裏她倒是能說話了,可是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知道自己是這樣說了。

然後那雙青金色的眸子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慢慢閉上了眼。

他不看她了,她卻也生氣了,比之前還要生氣,喊着——你做什麽不看我?我又做錯什麽了?你說啊!你說!

然後畫面颠倒,她站在混亂的集中區裏,守備型AI在做清理掃蕩,赤紅的機械眼睛轉了過來,槍口對準了她。

破舊肮髒的矮房被火海淹沒,鄰居家吃貓的小男孩兒倒在血泊中,鮮血黏糊糊的,沾了她滿手。她想後退,卻被無數屍體擋住了路,退無可退。

黑洞洞的槍口無情開槍,她“嚯”地一下坐了起來,額頭上是豆大的冷汗,胸口劇烈起伏,倒抽了好幾口氣。

心悸的感覺令她心跳加速,仿佛心髒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她恍然地愣了會兒,才看清有雙手正扶着自己。

“做惡夢了,沒事。”森峤對前座的人道。

老沙嘿了聲:“真是稀奇了,沒心肝的小家夥也會做惡夢?夢到厲鬼索命?”

森峤皺起眉,一手輕柔地在風背上有節奏的緩緩撫摸,嘴裏哄着:“不怕不怕,只是個惡夢。喝點水嗎?”

風拿毛毯擦了把臉,貓毛黏在臉上,鼻尖上,森峤無奈伸手一一給她拿下來。

呼吸裏似乎都有大片的貓毛,風打了幾個噴嚏,吐了吐舌頭,然後舌尖就觸到了什麽東西。

她一愣,視線緩緩落在森峤的手指上。

森峤沒多想,見她嘴唇上也有貓毛,伸手去拿,哪料對方突然伸出舌頭,舌尖輕柔舔在了他手指上。

溫熱濕黏的觸感因為太過輕微,沒能被仿真身體捕捉到。

森峤若無其事的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風:“……”

“做什麽夢了?”他随口問。

風想起那滿目的血色,臉色冷下去,沒回答。

黑面包在前座道:“快到第一個接引點了,在那裏休息一下,車要加水。”

森峤的注意力被轉移,朝窗外看去。

風沙更厲害了,滿目一片混沌,什麽也看不清。也不知道老沙是憑什麽确定方位的。

怪不得這“沙舟”來往只有他一人,這能力普通人還真不一定學得來。

到了地方,老沙戴上護目鏡,裹上厚重的大衣戴上帽子出門。開門時推了兩次才将門打開,風沙一瞬間灌進來,打在臉上讓人窒息。

老沙飛快地甩上門,走了幾步就消失在了漫天風沙裏。

森峤拍了拍身上的沙粒,風有先見之明,早早用毯子擋在了頭上,等門關上後才露出臉來。

不知等了多久,老沙才提着水回來,他沒開門,只在窗戶上用力拍打着,喊着什麽。

風沙淹沒了他的聲音,他指了指遠處,又使勁兒拍窗,示意副駕駛的黑面包下去。

黑面包皺眉,戴上帽子和護目鏡,在衣領子那兒裹上圍巾阻擋風沙,收緊了袖口褲腿,這才開門出去。

風沙再次洶湧灌入,斷續傳來老沙的聲音:“媽的接引點出事了!我得回去報信兒!”

森峤皺眉,風坐了起來,将毯子往身上一裹,戴着護目鏡擠開森峤——她要下車。

森峤摟住了她的腰:“等等!”

風推開他,從他身上跨了出去,開門時差點被風沙掀翻。正是風沙最厲害的時候,整個天都黑了下來,老沙從車頂的行李架取了防風燈,提在手裏,一抹昏黃的光晃晃悠悠,照不遠。

森峤跟着下了車,好在他是仿真身體,鼻子耳朵被風沙埋了也不會覺得沒法呼吸。他擋在風的前頭,大手一抓一拽,将小家夥的頭裹在自己外套下:“老沙!怎麽回事?”

老沙往前走:“我得回去報信,把你們送到一個适合紮營的地方我就得往回開。等報完信再來接你們。”

“去遠秋城可能要耽誤個三五日功夫了。”

停車的地方其實就在接引點門口,但風沙遮擋了視線,讓人什麽也瞧不見。

森峤倒不擔心風沙迷眼,其他人擋着臉看不見他,他便放肆地四處張望,終于瞧見了前頭一處兩層小樓,屋頂挂着指示燈,微弱的光從風沙裏刺出來,時亮時滅。

這是學的巡邏隊的做法。

森峤認了出來,這是求救信號。

風沙太大,沒人注意到求救信號,也不知道出事多久了。

老沙帶着他們走到院子裏,院子裏橫倒着一雄性歐姆,早死透了,身上有不少槍眼,像是被掃射了。

門大大開着,裏頭還倒着兩個歐姆,一個雄性一個雌性,雌性看起來還十分年輕,不超過二十歲。

森峤一眼看過去就認了出來,這些都是被守備型AI配備的槍支掃射了。

可守備型AI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他不記得深港或者巡邏隊有接到外出巡防的任務——還是說這是遠秋城或者遠夏城幹的?

遠秋城應該不至于,距離太遠了,那就是距離相對較近的遠夏城。

森峤不動聲色地看着黑面包挨個檢查屍體,風在屋裏轉了一圈,撿到了一些子彈殼。

她将子彈殼給了黑面包,黑面包的說法同森峤一樣:“ISF80,守備型AI專用槍械。看制式應該是遠夏城的。”

老沙坐在椅子上,嘆氣:“兩個月前收到過消息,說遠夏城要來城外巡防。我跟他們說過,讓他們暫時躲一躲,就是不聽勸……”

“他們如果躲了,你的車去哪裏加水加油?傳信點也會少一個,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消息延遲,我們都會有麻煩。”黑面包将屍體的眼睛合上,做了個類似禱告的動作,“他們是英勇犧牲。”

“往遠秋城去的路上,中途還有幾個接引點,不知道安不安全。”老沙道,“你們這趟走的不是時候。”

“沒有完全安全的任務。”黑面包從屋裏搜出一些吃食,裝口袋裏,“先走吧。”

森峤看看屍體:“這就不管了?”

“埋風沙裏就行。”黑面包道,“老沙做這種事很熟練,讓他去。”

森峤轉頭,果然老沙已經找了輛推車出來,将三具屍體壘在一起,拖去了院子後頭。

幫忙把房間裏一些跟“星辰”相關的東西處理掉後,森峤問:“遠夏城為什麽會出來巡防?外面什麽也沒有……”

“應該是哪個環節走漏了消息。”老沙蹲在沙坑前,很快風沙就将屍體掩埋了,都不需要他動手,“外頭風沙厲害,能掩藏我們的痕跡,但也不是萬無一失的。AI可以通過很多方法鎖定我們,所以接引點會一直換。”

“類似這種廢棄的房屋到處都有,奧斯克魯當初并沒有清理幹淨,我們就像到處鑽洞的兔子,哪裏都有窩。但是一旦消息走漏,他們鎖定了目标地點,要收拾我們就很容易了。”

老沙摸出“星辰”內部的貨幣,在上頭綁了根紅繩,扔在了黃沙裏。

紅繩從沙裏探出一點來,随風搖曳,像在沙海裏舞動的“海藻”。

回到車上,龍女十分緊張:“出什麽事了?”

老沙簡單地說了,龍女立刻道:“那我們應該回去。”

黑面包回頭看了她一眼,龍女嚅嗫:“外面不安全,起碼躲過這一陣……”

風在椅背上敲了敲:要回去你跟老沙回去。

龍女的解碼速度沒那麽快,茫然又尴尬地看向森峤。

森峤覺得奇怪,龍女最初就說過她想做後勤,但牛頓卻找了她,為什麽?

她膽子不大,學習能力一般,解碼還沒完全學好,格鬥也不行。

剛進培訓班沒多久就被派了出來,怎麽都解釋不通。

森峤耐着性子翻譯給龍女聽,龍女聽聞要讓她自己回去,立刻道:“我不走,我……”

她看了面無表情的風一眼,抿了下幹裂的唇:“我、我只是這麽一說。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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