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風做了個很長的夢。

她好像是第一次做這麽長,這麽完整的夢。

夢裏她看到了父母的背影,看不見臉,她被丢棄在集中區破舊的茅草屋裏,那破屋她還有些印象,擋不住風擋不住雨,一下雨屋裏全濕了,她就窩在濕噠噠能滴水的床鋪上,冷的直打哆嗦。

發燒的時候,也沒人管,她口渴頭暈,只好接着雨水喝。好幾次她以為她要死了,燒到昏迷後再醒來,卻也好好的活着。

有時候她都分不清,到底哪裏才是別人嘴裏所謂的地獄。可能活着本身,就是地獄。

父母丢下她離開不知多久後,她被鄰居奶奶收養。

那時候她還能說話,雖然不常開口,但是可以說話的,只是鄰居奶奶不怎麽跟她說話。她會跟鄰居男孩兒打架,會跟野狗搶吃的,慢慢的她學會了把自己弄的髒兮兮的,不洗澡,不換衣服,為的是保護自己不被雄性歐姆看上。

鄰居奶奶身體不好,偶爾有鄰居會接濟她們,但更多的時候只能餓着。餓的厲害了,她白天就出去翻垃圾,如果翻出藥來,就拿回去給鄰居奶奶吃,也不管那是治什麽的,能不能吃。實在找不到吃的,她就會去集中區統一管理的入口處,有奧斯克魯巡邏隊經過的時候祈求些吃的。有些奧斯克魯發發善心,也願意給一點。

只是回去的路上,多半會被搶走一大半。她打不過那麽多人,會被揪着頭發扔進臭水溝裏,最初她會哭,會想念爸爸媽媽,後來就不哭了。

鄰居奶奶偶爾不發呆了,會跟她說話,會摸她的臉誇她好看。風不知道自己一身髒兮兮黑漆漆,瘦的猴都不如,到底哪裏好看了。

但她喜歡聽奶奶跟她說話,那讓她渡過了許多寂寞難捱的夜晚。

後來,奶奶死了。

再後來,大概八、九歲的年紀,某日一群守備AI沖進了集中區,開始了屠殺。

那之後,她加入了星辰。

風從一片血海裏睜開眼,瞳孔飛快收縮,急促的呼吸。

氧氣罩裏瞬間撲滿了濕霧,她渾身痙攣,發起抖來,旁邊的儀器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風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眼前全是血紅色的霧。

有人在搖晃她,又有人上前掰開她的眼睛,拿光照,然後解開她的衣服,開始做急救。

她的胸口被按壓的陷下去,看上去肋骨仿佛要被按斷,皮膚呈現可怕的凹陷。她揚起脖子,脖頸一側拉出青筋,有人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那雙手竟是比她還要涼。

随即,她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再次醒來,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她頭頂是雪白的天花板,四周都是消毒液的味道。她緩了好一會兒,腦子裏還一片茫然,昏迷前的記憶變得有些模糊。

她緩慢地移動脖子,左右打量——不大的病房,牆壁都用軟包包裹,只有最上方留了窄窄的透氣口。中央空調讓房間的溫度恰到好處,她身上蓋着白色的薄被,床墊很軟,仿佛是将她溫柔地擁抱住。

她仰面躺了太久,後背和腦袋出了汗,不舒服,想起身卻發現渾身乏力,頭暈目眩,根本動彈不得。

胸口上連着紛雜的線,左手、腿、腳背都包着紗布,腦袋被什麽東西固定着,不能輕易轉動。唯一完好的右手,手腕一側紮着長長的留置針,頭頂挂着三袋液體。

她喉嚨幹啞,艱難地抿了下唇,正打算将腦內混亂的記憶整理一下,門就被猛地推開了。

高大的類蛇人沖進來,兩步就到了風的床前。他蹲了下來,輕輕拉住風右手的手指,不敢使勁兒,開口問:“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會痛嗎?記得我是誰嗎?”

風蹙眉,正想抽回手,聞言一頓。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可能什麽也沒想,可能就是太累了腦子抽了,可能……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可能?哪裏來的那麽多符合邏輯的事情?這個世界已經夠荒誕了,她的人生已經夠荒誕了,還要什麽邏輯?

于是她閉上眼,在氧氣罩裏輕輕地松出口氣來,再睜眼時,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疑惑和可憐。

“……?”她搖頭,視線落在被牽着的手指上,顯得有些畏懼。

森峤瞪大了眼睛,看了她好一會兒,轉頭去叫醫生。

風閉上眼,不管誰再說什麽,她都不再給反應。

做完一系列檢查,醫生——一個類貓人道:“生命體征良好,也已經脫離危險期了,只是記憶可能産生了混亂,一般都會是暫時性失憶,會慢慢恢複的,不要強行讓她想起來。”

“暫時性失憶?”

“按你的說法,她經歷了生死沖擊,送來時又大失血,進行了三次急救。”類貓人起身往外走,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你也看到了,她能撿回一條命已經很不錯了,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什麽都有可能。可以再觀察看看。”

森峤沉默地點頭,送走醫生後,他重新回到病床前,将小家夥汗濕的頭發捋開,想起什麽,他又去接了水來,拿棉簽沾濕了,慢慢地抹到對方幹裂的嘴唇上。

“我又撿到了你一次,是嗎?”森峤輕聲開口,“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想起來。”

風眼皮微微顫抖,最終沒有回答,也沒有睜開眼。

開始恢複力氣,可以起來自己吃飯,已經是兩周後的事了。

第一次坐起來時,類貓人醫生溫柔地說:“可能會很暈,不要急着動,先緩一會兒。”

她還覺得奇怪,并不理解其中意思,等到起身後,她才驚覺什麽叫“可能會很暈”——天地都在轉動,整個人幾乎坐不住,強烈的眩暈甚至讓她生出了嘔吐感。

森峤扶着她緩了好一會兒,還主動給她拿了袋子來,讓她想吐就吐吧。

風死死地閉緊了嘴,臉色慘白,忍着不适将袋子推遠了。

這兩個星期,她比拉去強行配種還屈辱,比被奧斯克魯嚴刑拷打還難捱。

屎尿屁都得在床上,森峤親自伺候,半點沒有不耐煩。

按森峤的說法:“我養過那麽多寵物,檢查它們的是糞便是很平常的事,生病了讓我來照顧,也是理所當然。”

風簡直想去死。

“你不用把這種事情看的這麽重要。”森峤安慰她,“觀察糞便是掌握生物健康狀況最好的方法,一切都會在糞便裏體現……”

風也就是不能動,否則會當場把便壺直接砸森峤頭上。

森峤去端了飯菜來,放在小桌上,第一百零八次地問:“還是記不起來嗎?”

風沒理他。

森峤看了她一會兒,自言自語:“不是都說失憶了會性情大變嗎?怎麽跟以前也沒什麽區別,對着我永遠只有一副臭臉?”

他摸了摸臉,去照鏡子:“我有這麽讨人嫌嗎?”

風擡起頭,鏡子裏的類蛇人青金色的眸光正從鏡子裏望過來,兩廂對視,他微微裂開嘴笑了,露出尖利的牙,身後巨大的尾巴晃來晃去,不像蛇,更像狗。

風:“……”

風低下頭,面無表情的吃飯。

森峤沒再試探,說要出去看醫生的報告,關門走了。

四下安靜下來,風直到吃完了飯才擡起頭,掃了角落的攝像頭一眼。

這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她還在森峤家卧底。

她推開小桌子,又裹着被單躺了下去,閉上眼慢慢思考着。這些天她一直在想,但想不出個所以然,她有個荒謬的猜測,但覺得不太可能。

森峤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如果他跟龍女、AI是一夥的,為什麽會銷毀AI救下自己?

深怎麽樣了?說會救她,就再沒了音訊,除非他找的救兵就是森峤……怎麽可能?

深……和森峤,到底是什麽關系?為什麽他們的眼神,讓她那麽熟悉。

龍女現在又如何了?

基地那邊怎麽樣了?黑面包呢?端午知道了嗎?端午會找她嗎?

得不到更多的線索,現在也不是發問的時候。連風自己都覺得是走了一步爛棋,但她在假裝失憶的那一瞬間,是真的什麽也不想管了。

只是累和困,想起黑面包的死,龍女的背叛,AI的槍口對準自己時那種憤怒和不甘,在森峤握住她手的瞬間,她就什麽都不想管了。

原來她也會有想逃避的時候嗎?會有想躲去哪兒,捂住耳朵,遮住眼睛的時候嗎?

她看不懂自己,把這奇怪的情緒劃分進了“配種期到了”的緣故。随即自暴自棄的閉上了眼,手在枕頭下摸到了背帶褲小兔,是森峤專門給她洗幹淨拿來的。

她摸着那軟軟的玩偶,躲在這病房裏,好像就突然能喘口氣了似的。

森峤去買了樣式簡單的花瓶,又買了一束小白花,仔細地修剪了枝丫,裝進了瓶子裏。

他拿着花瓶回病房時,在走廊上碰到了類貓人醫生:“先生,自稱您同事的來訪者在會客室等您。”

森峤一頓,看了眼走廊盡頭關着的病房門,轉身去了會客室:“我這就去,謝謝。”

會客室,奧蘭多坐在沙發上左右打量。

見了來人,他站起來伸出手:“森,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森峤始終沒放下花瓶,換了只手拿着,跟對方握了握手:“讓您擔心了。”

“別這麽說。”奧蘭多道,“我收到你的消息,雖然想立刻趕來,但被審核會的事絆住了腳,又不能暴露你的位置,只能拖到現在才來。”

“能理解。”

“你放心,巡邏隊那邊我幫你找了借口,尤利慧那邊我也讓人給她分派了任務,她最近加班,回不去。”奧蘭多頓了頓,道,“只是……巡邏總隊那邊就瞞不住了。我去幫你請假,還特意拖延了尤利慧的時間,誰都看得出來,現在你跟我站在了一個隊裏。”

也許這就是奧蘭多想要的,誰知道呢?

森峤懶得猜來猜去。

他沒有正面回答奧蘭多的問題,只道:“機器就在我的飛行器上,您随時可以帶走。”

“我已經派人去取了。”奧蘭多道,“怎麽突然跑到遠夏城來了?”

“這邊比較近。”

奧蘭多露出細密的鯊魚齒,雖然想努力露出和善的笑容,但實際上笑的很猙獰:“沒想到你居然這麽重視那只寵物,這讓我想起了我失蹤的莉塔……算了,可能已經死了吧。這次你能找到她,也是不容易。”

他意味不明地道:“該不會,借用我的機器出去就是為了找她?”

森峤淡淡道:“我用巡邏隊的力量找了她三年不成,裝成歐姆倒是能找到她了?您到底是低估了巡邏隊,還是高估了歐姆?”

奧蘭多一頓,哈哈哈的笑起來,擺擺手,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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