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芙蕾雅

深夜的醫院也很難安靜。

譚娜所在的病房靠近急診，所以盡管是到了半夜，走廊上也不時有喊叫跑動的聲音。

仇麓和仇緣肩頭相抵，坐在病床邊上的小沙發上。

半晌，作息保持良好的仇麓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正在打游戲的仇緣精神百倍，莫名其妙地看了仇麓一眼，小聲且得意地道：“人嘛，還是要服老。”

芳齡不過二十，并且還沒有出頭的仇麓：“……”

“陪你聊聊呗。”看着仇麓實在是很困的樣子，正好手上這一局游戲也差不多了，仇緣就按滅了手機收進衣兜裏，然後道：“你說，譚娜的外婆真的是因為突然發病，所以才沒能夠得手嗎？”

仇緣想起來最後老人握住門框的那一下，半點都不像是力竭的狀态。

仇麓想了想，說：“那誰知道呢？”

或許在他們發現那一間病房之前，譚娜就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就是說柳芳如可以有很多個機會直接殺了譚娜。

但是她就是沒有動手。

到底是因為不舍還是不能，誰也不知道。

只有柳芳如自己知道。

“扣扣——”

門外突然響起來兩聲敲門的聲音。

仇緣正要動作，就看到仇麓站起身來，道：“我去開，正好醒醒神。”

“行。”仇緣也樂得不動。

仇麓以為是護士或者值夜班的醫生來查房，所以毫無防備地拉開了門。

卻沒想到門外站着的是一個一身西裝的中年男人，還沒有仇麓個子高，大概一米七五出頭，但是氣質看上去随和又儒雅，他看到門後面露出來的仇麓的臉，臉上露出來一點驚訝的神色，很快又笑了：“抱歉，看錯了樓層了。”

他指了指們上面的門牌號，聲音裏面滿是歉意：“我本來是要去樓上。”

仇麓眯起眼，點了點頭。

“沒關系。”

那人風度翩翩地一點頭，便轉身往走廊的另一端走過去了。

仇麓站在門邊，忽然如有所感一般，追了去了兩步：“您好，可以等等嗎？”

那個人腳步一頓，很好脾氣地轉過身來，露出來一個疑問的表情。

仇麓走到他的面前，直視着中年人的一只眼睛——是的，這個人顯而易見的只有一只眼睛，他的右眼的眼窩不知道為什麽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槁松弛的皮膚之下分明是沒有眼珠的。

現在這樣的人應該不算是多見，很多人都會選擇義眼，至少讓自己的外貌看上去更加地泯然于衆人一些。

“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仇麓認真地打量着他，才發現他僅剩的一只眼睛裏面，微微明亮的光芒，但是那只眼睛又是如此地深不可測，讓人看一眼就覺得滿含着人類的智慧。

對方看着仇麓片刻，露出來一個不露鋒芒的笑容。

“你還是這樣地聰慧，而且敏銳。”他道：“不過不用過于好奇，我們很快就可以再見的。”

仇麓露出了一個不贊同的神色，下意識問道：“是嗎？看來我們以前确實是見過的。”

“你不需要試探我，我從來不會欺騙你。”

中年人微微一笑，随後拍了拍仇麓的肩膀，大步地往走廊深處走了。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仇麓聽見對方輕聲道：“……我親愛的孩子。”

“你什麽都知道的。”

短暫的怔愣，仇麓再擡起眼追過去的時候，卻發現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不僅僅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仇麓潛意識的深處更覺得這人似乎是從來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上。

沒有人曾經窺見過他的存在。

你什麽都知道的……

知道。

知道什麽？

仇麓在走廊站了一會兒，從他的眼睛所指向的方向看過去。

窗外夜空星稀郎朗。

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代表了什麽東西嗎？

仇麓正想着，屋裏這麽久沒看到人回來的仇緣就坐不住了，生怕仇麓是被醫院裏面夜間出來游蕩的超自然非生物抓去了。

仇麓推開門，從門縫裏面露出來小半張臉，在走廊裏面看了一圈：“你幹嘛呢？是誰來了？”

慫得相當之理所當然。

仇麓轉過頭，對上仇緣的眼睛。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暗中一動，仇麓腦海裏頓時自動搜索起來與這一幕似曾相識的畫面來了，最後那遙遙相望的一眼就仿佛一根針一樣，徑直刺入了仇麓的腦海。

一個念頭乍然出現在仇麓的腦海。

那時候門裏的柳芳如，她是在看什麽？

是什麽讓她臨時之前也要窮追不舍？

“一個有些奇怪的人，走錯樓層了。”

仇麓說了一句，然後才道：“我突然有點事出去一下，你好好守着譚娜，我馬上回來。”

仇緣簡直莫名其妙：“啊？你去哪兒啊？”

但是仇麓卻沒有回答他什麽，而是大步地往走廊另一邊跑過去。

“哎你——”

仇緣焦急地招了招手，奈何郎心如鐵，仇麓根本就沒有回過頭。

“幹嘛啊這是……”仇緣頓時喃喃道。

仇麓一步也沒有停歇，飛快地回到了十二樓的走廊上。

鑒于方才疑似發生了一起故意殺人未遂且加害人自己先死亡了的詭異事件，原本就沒有幾個病人的十二樓仿佛瞬間就被清空了，空蕩蕩的走廊上甚至沒有開燈，只有綠油油的安全通道指示牌還亮着，幽綠的燈光看起來莫名有些滲人。

噠、噠、噠。

鞋底踩在地板上聲音明顯。

仇麓一步一步地走到剛才救出譚娜的病房，因為警察前來取過證，所以暫時還圍着警戒線，沒有來得及拆除。

仇麓沒有越過警戒線重新進入那個房間。

他站在門外，想起來當時自己和柳芳如渙散的眼神對視的角度，慢慢地蹲下身，企圖複制當時的場景。

目光順着門縫看出來，那就是一個斜對角的角度。

仇麓的目光順着轉移，那就是——

仇麓轉過頭，正對着的身後是柳芳如曾經住過的那件病房，這是走廊的最後一間病房，于是旁邊就是一大片空出來的走廊角，最最盡頭是全封閉的玻璃落地窗。

那時候柳芳如到底是在看什麽？

仇麓記得和仇緣兩個人在這裏的時候走廊裏面除了他們兩個人是沒有任何其他人的。

那就算是有人，他和仇麓兩個人四只眼睛，真的就一個人也沒看到嗎？

那裏真的有什麽東西嗎？

仇麓站起身，一直走到目光可以延伸出來的終點。

面對着的是雪白的牆壁，底下黑白分明的腳踢線，或許除了幾粒因為衛生死角而打掃不到的灰塵，這裏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東西。

那柳芳如到底在看什麽呢？

不知道是哪裏的傳聞，據說人死之後眼睛裏會留下他最後所見到的影像，不管是人還是物，都會随着生命的定格永遠地留在人的眼睛之中。

仇麓心道：他總不能去把柳芳如的眼睛挖出來吧？

仇麓難得有些煩躁，走到窗邊，俯視着夜色裏面，醫院大樓影影綽綽的輪廓。

與此同時。

位于樓頂的一間小屋之中，密密麻麻的監控顯示屏幕占據了整整的一面牆，上面幾乎涵蓋了整個醫院所有的監控畫面，就連樓下花園的一個角落也沒有放過。

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随意地将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

這樣數九寒天的天氣，這人卻完全感覺不到冷一般，懶洋洋地将雙腿交疊起來，氣定神閑地看着面前的監控畫面。

位于中心的畫面之中，身姿欣長的少年靜默地矗立在窗邊，像是一尊好看的深色石像。

不多時，男人點起來一支香煙，在升騰起來的袅袅煙霧之中，低聲笑起來：“他可真是奇怪，這時候竟然都不想來一支香煙。”

香煙可是人類最好的麻痹藥劑。

靜默了半晌，無人應聲。

直到男人臉上的笑容都快要淡去了，才響起來一個略帶着緊張和瑟縮的女聲，怯怯道：“因為醫院裏面不允許吸煙吧……”

男人面上一僵：“……”

“好吧。”他叼着煙，攤開手，做出一個無可奈何又風度翩翩的動作，含含混混地說：“我必須要承認，人類社會才是更加奇怪的存在不是嗎？他們……唔，好吧，人類的社會，由人類自己發展形成，最後又制定出來如此多的規矩，來馴養他們自己。”

他的語氣饒有趣味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

“譬如‘醫院裏面不允許吸煙’這樣的規矩，可是他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人類連在自己建造出來的醫院裏面點燃一支香煙的權利都沒有了，這不是非常奇怪的嗎？”

他伸出食指，往屏幕上面一點，十分不贊同地說：“就連我的洛基，我親愛的孩子，現在都變得和他們一樣守規矩了。”

那個女聲似乎是有些不解，半晌，才吶吶道：“我也不知道。”

“抱歉，奧丁。”

“沒有關系，親愛的，你也是個好孩子。”被叫做“奧丁”的男人絲毫不介意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回複，笑道：“人類自己都不見得能夠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