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他打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 每個字尾音都消逝得很虛弱,平時上挑的眼角耷拉着,嘴邊還有未擦淨的血跡和正迅速泛起的青紫。

說完了還咬緊牙關悶悶咳了兩聲, 一副牙齒打掉和血咽的堅忍。

李歸一剛把鐵桶從頭上拔下去,鼻梁因為太高而挂了彩, 眼下臉上也是不太好看。

他看見周玉安那副弱小無助的樣子,差點和蘇無理一起吐了。

“姓周的, 你是不是有病?”他用拇指抹了抹鼻梁, 就差再呸一口。

周玉安拉着甜甜的手沒松,只是沒有感情地斜斜睨了他一眼, 仿佛他真的是一只無關緊要的黑猩猩。

然後他轉過頭去,冷靜地又告了一狀:“他還罵我。”

甜甜本想說這你真是活該,就你剛才那表演,李歸一沒打死你真是都靠你兄弟我出手快。

然而她居高臨下,看見那蒼白的鎖骨下隐約露出的青紫, 又把話咽了下去,反而轉頭兇了李歸一一句:“打都打了, 還沒完了?”

李歸一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被打的是他, 被說的也是他。他好心救人,原本以為可以和這女的冰釋前嫌, 說不準她還要一改平時的刁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着他感謝。

他本來還在糾結要不要适時推開甜甜彰顯自己的真男人本色,沒想到鼻涕眼淚投懷送抱一樣沒有,鐵桶打罵教育倒是樣樣不缺。

他憋氣地屈起腿, 把胳膊支在膝蓋上,一言不發。

這時只聽“嘔嘔嘔嘔嘔嘔嘔——”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哀嚎,整個小巷都回蕩着蘇無理撕心裂肺的吶喊。

甜甜再顧不得這邊兩個,一腳踹開周玉安,幾步邁到蘇無理面前,也管不了嘔吐物,頂住他肩頭,防止他再一次回歸大地。

“蘇蘇?蘇蘇?這是幾?”她伸出兩根手指在蘇無理五彩斑斓的臉前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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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無理的意識模模糊糊的,隐約間聽到有人喊他蘇蘇,一時分不清過去和現實,仿佛回到了16歲那年,自己還是個自閉怕人的小孩。

“蘇蘇!蘇蘇!”每次在學校裏有人這樣喊他,他都感到一陣無法抗拒的不寒而栗,仿佛每一個問候都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争。

直到他開始越來越少地出門,把大部分業餘時間沉溺在二次元的世界。

在那裏他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

別人和他說話,他可以選擇不回答;別人在他面前,他可以選擇視而不見。

除了……除了大哥。

不管大哥什麽時候喊他,他永遠會立刻回應;不論大哥做什麽,他總在密切關注。

在他那時尚不成熟的心底,一直都羨慕并嫉妒着。

大哥的絕對強大,大哥的不羁潇灑,大哥的把別人當狗屁。

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在刻意學習大哥罵人時的遣詞造句。

比如說游戲裏有人打了他兩下,他會斟酌着打出“我艹是什麽給你的勇氣?兩千度的近視麽”。

比如說游戲裏有人罵師姐是人妖,他就會仔細地打出“我去你的吧真人妖早殺的你高地都下不去了”。

再比如說游戲裏有人罵師兄技術不行還自以為是,他也會沉思良久打出“師兄我都和你說了別用觸摸板打游戲,看被菜逼笑話了”。

他這麽堅韌不拔地堅持了大半年,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得到了師父的高度評價。

“蘇蘇啊,我一直想說,術業有專攻,你其實沒必要逼自己出口成髒。”

然後一向噴人不打草稿的師父沉思良久,打出了讓他直接放棄做個噴子的一句話。

“主要是你打字實在太慢了,蘇蘇,等你罵出一句事情都過去五分鐘,誰也看不懂你這是罵誰啊。”

“蘇蘇?”

蘇無理睜開眼,眼角真疼,到底是誰和自己仇深似海,要下這麽狠的手?

難道是同期的那個誰?為了搶代言不惜雇人毀了他的臉?

甜甜見蘇無理還能睜眼,放下心來,從口袋裏翻出點紙塞給他。

這時她感覺肚子咕嚕嚕了一陣,是這一會折騰得更餓了。

下午還有半場游戲要打,再不吃飯又要低血糖了。

于是甜甜當機立斷,站起身來,不管巷子裏這三個人,她得先去吃兩碗面。

剛走出去,聽到一片嘈雜朝這逼近。

“我聽到蘇蘇的聲音了!!就是這個方向!!一定是蘇蘇,我絕對不會聽錯!”

甜甜擡頭,看到街對面五顏六色的粉絲大潮,正洶湧澎湃地向這邊奔來。

帶頭的妹子把手裏的字牌揮得虎虎生風,仿佛那是戰場上發號施令的軍旗。

甜甜吓得轉身就往回跑,回到巷子也不管李歸一和周玉安,彎腰就去拉扯蘇無理。

然而別說蘇無理這時還神思恍惚,就是他能自理,甜甜也拉不起這麽大個男人。

“你讓開。”關鍵時刻還是李歸一不計前嫌,屈膝接過蘇無理一只胳膊架到自己肩上。

“到底怎麽回事?”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巷子口一陣人聲。

“就是這,裏面有人!”

在場幾人除了甜甜,都有豐富的和媒體搏鬥經驗,看到這情況也不用交流,二話不說擡腿就跑。

“從那裏進去。”甜甜指着二十米外的側門,“你們快走,我擋一擋。”

當然她并不想螳臂當車,然而此刻這幾人裏任何一個人挂着彩出現在人前明天都是熱搜,只剩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她了。

李歸一架着蘇無理,看了她一眼,別扭地:“那……你自己小心。”

甜甜看着他們遠去,轉身面向人群,還有點壯士斷腕的悲壯。

她心中的挽歌還沒唱完,就被人從後面攔腰一抱,然後眼前一個天旋地轉,她被大米一樣甩到了對方肩上。

甜甜:“????????????”

剛才還虛弱得說句話都要分三段的周總監,此刻身形異常高大,甜甜的臉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撞擊着他的背,別說,還挺結實的,不若想象中那麽弱不禁風。

甜甜:“????????????周玉安你幹什麽???????”

他猛地拉開側門,閃身進去,小心把甜甜放在地上,用手指理了理她被弄亂的頭發,從裏面咔嚓反鎖了門。

甜甜:“哈哈……這門有鎖啊……哈……哈哈……”

氣氛一度十分尴尬。

-----

半小時後。

甜甜額頭上貼着個大號創可貼坐在“金淩舅媽面館”裏,不知道局勢怎麽會變成了這樣。

她端起杯子,借着喝水的功夫瞄向斜對面的李歸一,他鼻梁正中掉了拇指大一塊皮,但是小李總倔強地拒絕了甜甜提供的Hello Kitty創可貼,就頂着血淋淋的鼻子駭人地坐在那,吓得老板娘的外甥女,也就是店名裏的金淩,抱着菜單幾次都不敢上前。

在他右邊,也就是甜甜對面,坐着帽子墨鏡口罩全副武裝的蘇無理。這套裝備原本是為了防止被粉絲狙擊,然而根據他臉露出部分色彩斑斓的程度推斷,眼下就是摘了所有道具,最狂熱的粉絲面對面應該也認不出自家老公。

而在她右邊,病歪歪地斜倚着一口氣喘不上來馬上就要歸西的周玉安周總監。

他一改半小時前扛袋80斤大米還能虎虎生風的架勢,正氣若游絲地掏出一雙筷子擺在桌上,襯衫上第一顆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松了,動作間有意無意露出胸口的淤青。

已經過了飯點,此刻不大的店面裏除了他們這一桌,就只有一對情侶在互相喂面。冰清玉潔的李總只看了一眼就厭惡地轉過頭去,倒是周玉安靠在那裏,丹鳳眼沒事就瞟了過去,一會又意有所指地飛到甜甜身上,仿佛帶了那麽點暗示。

甜甜努力回想,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麽淪落到這般境地。

當時情況一度十分混亂,幾人在易維一樓的休息室處理了自己,蘇無理靠在沙發上緩了十五分鐘,才想起他是誰他在哪。

甜甜頂着腦門的傷問前臺姐姐要了一盒創口貼,姐姐十分關心,問她怎麽搞成這樣,她語氣堅定地說是出門被狗啃了。

回來打算給幾位戰友分發一下。

李總看着粉色盒子上那只貓,眉毛跳了跳,果斷拒絕;

周總監虛弱捂心,表示自己手抖,需要甜甜幫忙,被甜甜果斷拒絕;

蘇無理癱在沙發上倒是配合,可惜他臉上傷實在太多太密,被創可貼果斷拒絕。

甜甜盡人事聽天命,弄完了這幾位爺,肚子餓得不行,擡腿就走。

又被周玉安這厮拉住了手:“你又要丢下我去哪?”

甜甜面無表情:“我餓,我要吃飯。”

周總監艱難卻又迅速地準備好了自己:“那好,走吧。”

甜甜:“????”

他精英式一笑:“好巧,我也沒吃。”

“等等。”一直黑着臉背靠牆的李歸一把他們喊住,“吃什麽?算我一個。”

“吃面……”甜甜想起李歸一那呼啦啦一群人,“你還是別去了,你吃不慣。”

“開了一上午會,吃什麽無所謂。”說着邁開長腿也跟了上來。

“等……等我……我也去……”癱在沙發上的蘇蘇喊住了他們。

“你也沒吃?”甜甜看了看時間,現在都流行兩點吃午飯嗎?

“吃……吃了……又吐……吐了……”

“……”

----

金淩終于骨氣勇氣上前,小聲問李歸一:“帥哥真的不喝點什麽?”

李歸一看了看甜甜手裏霧蒙蒙的塑料杯子,堅定地:“不用。”

金淩會意:“本店也有一次性紙杯,等着我給您拿……”

“不用,我不用一次性的。”李歸一說着,店門叮咚開了,助理一號滿頭大汗地進來,端着個保溫杯,一眼就看到他們這一桌。

李歸一接過他手裏的保溫杯,打開蓋子喝着裏面冰水,吩咐道:“你們先回總部,我弄完了自己過去。”

“您又沒開車來,不然我們在車裏等您吧,您吃完了喊我們一聲就……”

“不用,我暫時不回去。”

“那您什麽時候要回去了聯系我。”

“行了行了,走吧。”

等助理走了,甜甜十分贊賞地:“你一直都自己帶着水?”

李歸一放下杯子,若有所思:“答應過……”

“都說李氏最會養生,名不虛傳。”周玉安忽然沒征兆地強行插入對話,“網傳你叔伯們開會都是人手一個保溫杯,就是李總手裏這個?”

李歸一忽然被他打斷,就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麽,只是冷笑一聲,沒搭理他。

甜甜見這個話題聊死了,只能又把目光轉向周玉安面前的筷子,再一次贊賞地:“你這筷子平時都揣在哪的?這麽長不戳腿麽?”

周玉安單手把筷子立在桌子上一壓,立刻壓成半截手指長,他長手指玩弄着筷子,語意不詳地:“答應過的事,我怎麽會忘?”

甜甜聽得莫名其妙,又聽得李歸一冷笑一聲。

“究竟發生什麽了?是誰要害我?”蘇無理胳膊支在略油膩的桌面上,雙手抱着頭,問甜甜,“你看見了嗎?”

甜甜用餘光看向一直沒事人一樣的周玉安,驚嘆他心理素質如此之高,居然敢當着蘇無理的面摸出屏碎成馬賽克的手機。

甜甜掙紮許久,在賣不賣了周玉安間左右橫跳,斟酌着開口:“當時我也十分混亂,只看到……”

就在這時,她放在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甜甜松了口氣,一刻也不耽誤立刻接起。

“喂,您好。”

“我是馬銳,我從你弟那兒拿到你的手機號。”

甜甜握着手機疑惑地看了一圈:“嗯?”

“我就不繞彎子了,我答應過小酒一定會帶她進決賽,所以我和她都不能磕在這。我找人調查過你,你根本就不是提藍,你只是個代打。”

甜甜聲音一沉:“所以?”

“所以我知道,就算你贏了這場,就算你還能再多贏幾場,最後的獎金大頭還是被易維抽走,你上頭還有真提藍分成,到你手裏連湯都剩不下幾口,但是你還有另一個選擇。”

甜甜:“哦?”

“現在的局勢你也清楚,老刀在我們這邊,你們沒有優勢,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和我們無休止地玩下去,大家一起被困在游戲裏,可能全員被淘汰——這對你有什麽好處?而我,我可以直接給你十萬塊現金,只要你幫我們贏。”

甜甜總算把他的意思聽明白了:“所以你想給我十萬塊,買我當個內奸自毀王座?”

“別說的那麽難聽,你只是加速游戲進程的催化劑。”

“我——”

甜甜話還沒說完,手機被人抽了走。

李歸一拿着甜甜手機,扶着桌子坐下:“花錢買輸贏有什麽意思?”

對面的馬哥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問道:“怎麽沒意思?十萬只是小錢,我的時間是很貴的,花點小錢省了麻煩,對我來說很劃算啊?懂麽?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有錢人花錢買時間,沒錢的人賣時間賺錢,有什麽問題?唉,你的問題一看就是後者會問出來的。對了,你誰啊?”

“我李歸一。”

“哦,那個李歸什麽,你把電話拿給……等等,李氏的……李歸一????!!!!!!!!!”

“是我。”

對面傳來長久的沉默。

“對不起,打擾了。嘟——嘟——嘟——”

甜甜接過李歸一遞回來的電話,一臉茫然,不知道李歸一怎麽那麽厲害,只報了個名字就解決掉了死纏爛打榜上前三的馬哥。

“聽不懂他說什麽。”李總簡明扼要總結了一下。

這時候面上來了,五碗熱騰騰的牛肉面,面上鋪着切得薄薄的牛肉,面湯上飄着綠油油的蔥花。

至于為什麽是五碗,因為甜甜點了兩碗。

一碗吃不飽。

看到面,甜甜更餓了,也顧不得別的,埋頭就開吃。

李歸一用筷子挑了挑面,檢查了一下湯裏有沒有奇怪的東西,倒也沒有甜甜想的那麽不接地氣,沉下肩快速吃面。

周玉安的吃相極其斯文,面條一根根吃,配上他不作時渾然天成的冷淡氣質,看得金淩直接給男朋友挂了個電話。

“展揚,我們分手吧。”

“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

甜甜簡直驚恐地看向周玉安,他吃得很專心,似乎并沒有發覺自己吃碗面還吃分手了一對。

甜甜是真餓了,風卷殘雲吃完了一碗,剛要搬第二碗,發現蘇無理還一口沒動。

他口罩向下拉了一點,手哆哆嗦嗦地握着筷子,在面裏挑挑撿撿。

“怎麽了?”甜甜咽下一口湯,抹着嘴問。

蘇無理仿佛沒聽到,低着頭,用顫抖的筷子倔強地一顆顆往外挑蔥花。

甜甜一拍腦門,怎麽把這事忘了,真是上了年紀腦子不好了。

她抽了一雙幹淨筷子,自告奮勇地:“我來吧。”

“啪”地一聲,是周總監放了筷子,他碗裏面條還剩了大半。

他吐了一口氣,氣壓莫名有點低。

半晌,他伸手勾走了甜甜手裏的筷子,把蘇無理的碗拉到自己面前,低聲說:“你接着吃,我來。”

甜甜覺得自己手速還可以,沒必要特意勞動一個技術總監來挑蔥花。

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她不情不願地拿起來,卻發現并不是馬哥。

“喂!”接起電話時她不自覺地聲調上揚,“是你啊。”

挑蔥花的周總監停下了手。

那邊塔洛斯的聲音也被感染上了點笑意:“是我,塔洛斯。”

甜甜拿着電話轉向一邊,低聲問:“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有計劃了?說來聽聽。”

“是的,按照我的模拟,我們一定概率可以在二十分鐘內結束比賽。”

甜甜不懷疑塔洛斯的“一定概率”:“既然你都這麽說,就是沒問題了。”

啪,李總也放下了筷子,不吃了,沒意思。

甜甜沒注意到桌上的氣氛,只聽塔洛斯說:“不,我只有65%的把握,是否成功還要看隊友們的發揮。”

甜甜并沒當回事:“好啊,需要我做什麽?”

“我需要你,單挑老刀。”

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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