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李歸一從車裏出來的時候, 身上還有薄汗，夜風把風衣領子吹翻到他臉上，發出簌簌的拍打聲, 好像一個個耳光。

他也不知道今晚是着了什麽魔，原本就是想找那女的吃個飯, 問她幾個問題，結果卻變成自己開車滿城的網吧來了個一夜游。

人趕到歐卡提的時候, 俱樂部那幾個小孩都等在那, 個個面上有難言之隐一般，一問之下才知道她跟着一群學生跑了, 說是要去附近的網吧參加DotA聯賽。

歐卡提位于娛樂一條街，附近的網吧沒有十家也有九間，停車不現實，他幾乎是用兩條腿一間間跑過去。

自成年來，李總已經有很久沒有一次性走過這麽多路了。

至于為什麽, 他還沒有答案。

這個答案，他今晚必須拿到。

---

“我想幹什麽？”周玉安沒動, 只是反問道, “興師動衆，李總又想幹什麽？”

李歸一不想和他多糾纏：“放她下來, 我問她幾句話。”

“問？”路燈下那人輕笑一聲，“正主都出來了，李總還有什麽好問的？”

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剛從網吧出來，路過時不由自主盯着李歸一身後的車看了許久, 低聲談論着：“這是啥牌子？怎麽都沒見過？這車看着得有一百萬吧？”

同伴對他的沒見識嗤之以鼻：“給你一百萬你給我買去？我看着能有五百萬。”

等幾人吊兒郎當進了小區，周玉安才又開口：“車不錯。”

這近十年來，李歸一對于他的陰陽怪氣早已産生抗體，此刻直接忽略了這幾個字，問道：“你說什麽？”

周玉安也沒和他多廢話，一手托着甜甜，單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手指在上面劃了劃，把手機扔了過去。

Advertisement

“自己看啊。”

李歸一伸手接住飛過來的手機，屏幕上赫然是蘇無理轉發的博文。

師父！

初心。

真三國無雙。

紫龍。

他低頭握着手機，久久沒有說話，那架勢仿佛要把周玉安手機揣進兜裏跳上車就跑一般。

又過了很久，他問：“就一個截屏？”

“蘇無理會認錯？”

“蘇無理……蘇——蘇？”

周玉安又笑了：“這世上還有幾個姓蘇的廢物？就算蘇無理認錯，十三澤也一起認錯了？”

和他們不一樣，十三澤是真的和紫龍一起打過比賽，見過紫龍本人的。

李歸一放下手機，一時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心事重重地把手機扔了回去。

扔得不太準，周玉安接的時候略彎了腰，震醒了背上呼呼的甜甜。

她揉了揉眼睛，朦胧中覺得車燈格外刺眼，車門上靠着的人分外眼熟。

實在是太困了，甜甜用最後的清明思索了十秒鐘，沒有想通剛才還背着她的大娜迦怎麽忽然跑到對面去了，茫然從周玉安背上下來，腳步不穩地挪了過去，想去拉他一下：“大娜迦……？”

然後她被毫不猶豫地揮開了。

李歸一也想不清自己為何忽然煩躁，等他反應過來時甜甜已經後退了兩步坐到了地上，擡起頭時一張在夜裏顯得格外小的臉上全是懵逼。

“大娜迦，你是不是生氣了？”她小聲問。

李歸一忽然就怒火中燒，掰着車身壓低了嗓子問：“你喊我什麽？”

甜甜坐在一塊碎石頭上，屁股硌得有點疼，她不太明白：“大娜迦啊。”

李歸一覺得自己要被氣笑了：“你、喊、我、大、娜、迦？”

甜甜不倒翁式點頭。

“不管你從哪裏打聽來這些，我奉勸你一句，下次釣魚前，務必弄清楚自己要騙的是誰。”

甜甜眼睛睜得很大，就在李歸一抱胸等着看她是要一哭二鬧還是花言巧語的時候，卻只聽她蹦出來一個字。

“啊？”

原來是裝無辜，現在這些女的一個個的就沒有別的花樣了麽？

李歸一忽然覺得很沒勁，之前演的那麽像，差點讓他都着了道，一朝被拆穿，也不過是這癡傻的樣兒，哪有半點當年大哥的随機應變？

他也真是瞎了，才能從一個居心叵測女的身上看出大哥三分影子。

想到這裏，李歸一覺得自己特別好笑，他伸手擋了擋眼睛，沒再看甜甜，長腿邁回車裏，把那車顯得有點狹窄。

這時，他想到什麽似的，看向一直在邊上看戲的周玉安：“既然知道是個假的，你還背着幹什麽？”

周玉安雙手一攤，無奈且實在地：“沒辦法，掰不彎自己，假是假的，好歹是個女的。”

李歸一在心裏罵了句變、态，沒說什麽，腳下油門一踩，太陽神又呼嘯而去。

等那帶着股氣的引擎聲都消逝在夜色裏，周玉安才慢慢走到甜甜面前，蹲下身去。

甜甜還在地上念叨：“大娜迦怎麽走了……大娜迦是不是生氣了……大娜迦是不是氣我惹麻煩了……？啊不對，大娜迦這是又撒嬌了。”

周玉安給她攏了攏從肩頭滑下來的外套，他的衣服披在她身上顯得很大，是一種令人遐想的寬大。

“沉浮，你聽我說，其實李歸一他……”他扶住她雙肩，喉結動了動，似乎做了什麽決定。

“大娜迦生氣了怎麽辦？我只有個弟弟，還不聽我話，真不知道怎麽哄妹妹，你有妹妹麽？”甜甜很是憂愁。

“……”周玉安剛要脫口的話生生咽了回去，他咳道，“大娜迦在你心裏算什麽？”

“我妹啊！”甜甜惆悵地，“我從小就想要個妹妹，結果我爸給我生了個弟弟，我失望了好幾年呢，還好後來我有大娜迦了，滿足了我對妹妹的所有幻想，嘿嘿嘿嘿嘿……”

她說着說着就美得傻笑起來，笑完了想起來：“哎，你剛才要說什麽來着？”

“我說，李歸一……”周總監當機立斷，死道友不能死貧道，“李歸一，他就是大娜迦，你不要認錯了。”

---

甜甜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後淡定地光腳噠噠噠跑出卧室，問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于瑾：“我怎麽睡你床上了？”

于瑾放下遙控器，擡頭時眼下還有兩道青印：“好問題，主甜甜，你為什麽淩晨兩點半非要跑來我家睡覺？”

甜甜一拍腦袋，坐到地板上，我去別說，這頭拍一下都疼。

對呀，為什麽啊？

她就記得自己和大娜迦去吃飯了，吃了一半自己喝多了想回家……

然後，然後呢……

她拼命地想。

然後大娜迦好像帶她去撸串了，還去網吧了，不止一家網吧……

然後大娜迦生氣了……

為什麽生氣呢？

她想不起來了。

“大……李總給我送過來的？”甜甜斟酌着問，得和李歸一道謝。

“哈？”于瑾頗有興致地坐直了身體，“李總？還有個李總？你挺行啊主甜甜。”

甜甜懵逼：“還？”

“周總監給你背上來的。”于瑾神色暧昧地指了指牆上挂的一件男士外套，“連口水都沒喝，衣服都落這兒了。”

甜甜更懵了。

她記得自己好像确實是和大娜迦鬼混了一個晚上，後來撐不住了大娜迦還背她來着。

就是這大娜迦怎麽變成周總監了？李歸一哪去了？

模糊中她确實記得，有人堅定地和她說，李歸一就是大娜迦。

于是她拿出手機，翻找最近來電，昨天下午那通應該是李歸一的電話。

電話撥了過去，嘟嘟嘟寂寞地響了很久也沒人接。

大娜迦還挺忙的。

于是她問于瑾：“昨晚……周、周玉安怎麽聯系你的？”

于瑾扔了顆巧克力在嘴裏：“電話啊，不是你給他的我電話嘛？”

甜甜讪讪地：“把他電話給、給我一下？”

于瑾好看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你倆都那關系了，你連人家電話都沒有？”

甜甜虎軀一震：“我倆都啥關系了？”

于瑾上下打量她：“他背你上來的時候，你摟着人家脖子不撒手，周總監那細皮嫩肉的都給你勒紅了，我拿掃帚杆給你掰下來的。”

甜甜沒話可說了。

印象裏她只記得大娜迦生氣了要走，她迷迷糊糊地就抱着對方不放。

“不光這，你一邊勒人家脖子還一邊喊，什麽娜家別走，大哥帶你虐泉。”于瑾又往甜甜此刻已經被粉碎的自尊上來了一腳。

甜甜默了，她現在誰也不想聯系了，只想化為春雨滋潤大地。

“對了，你看熱搜了麽？”于瑾想起來什麽似的，一臉嚴肅。

甜甜連自己手機哪去了都不知道，還熱搜。

“你被人盜號了。”于瑾說着扔了個IPad過來。

她看見甜甜低頭掃了幾眼，又點開那張真三國無雙登錄頁面看了看，然後點了幾條大V轉發的博文。

就在她以為甜甜要暴跳如雷和對方決一死戰之時，卻見她只是毫無興趣地把iPad放在一邊。

“喂，沒感想？”于瑾疑惑了。

“一個ID而已，反正我也不用了。”甜甜很無所謂。

“你那些徒弟們呢？”于瑾走過去，撿起iPad，“我都不知道你還挺能收的，看看，啧啧，大V雲集。”

甜甜看着那些熟悉和陌生的轉發ID，那些人曾經都會恭敬地對她喊一聲“大哥”，一聲“師父”。

“反正紫龍就是個名字，喊誰大哥不是喊？至少人家……”甜甜點開Fade微博相冊，“至少人家長得比我有大哥樣兒。”

她一邊端詳一邊啧啧稱贊：“你別說，要讓我當個男的紫龍，我也想長這樣。”

“爛泥扶不上牆。”于瑾對她的不思進取深表遺憾，“你還不知道吧？人家昨晚官宣ID，今天就代言了好幾個産品。”

“啊？”

“你以為他偷你ID幹什麽？過幹瘾啊？當然是為了錢。光蘇無理轉發那一條值多少錢你沒數嗎？”

甜甜沉默了。

她不是個喜歡搞情懷的人，有人想要繼承她的ID，她沒什麽意見，有人想要拐走她的過去，她也沒什麽意見。

畢竟那ID那些過去，都是她一直不想面對想要抛棄的。

但，這不代表對方可以随意侮辱它們。

她打游戲的初衷只是因為喜歡，開始是因為喜歡贏，喜歡競争。

後來變成了喜歡和隊友們熬夜，喜歡帶小弟們虐泉。

但是從沒想過有一天紫龍會變成一個商品。

她甚至連那些游戲鼠标、鍵盤都沒摸過，那些游戲椅都沒坐過，就被人用紫龍這個ID宣傳給曾經單純崇拜自己的孩子們。

甜甜不能繼續想下去了。

過了一會，她站起來搶走了于瑾手裏的巧克力，塞進自己嘴裏，又搶走了于瑾手裏的電話，背着撥了一串號碼。

“喂，十三澤，我是紫龍。”

---

十三澤本名木子一，起這個ID的時候沒想到，自己真的就打了十三年。

就好像三朝元老一樣，自紫龍以來，十三澤前後輔助了多位冠軍隊，被他輔助過的carry後來個個成神，因此人們又稱十三澤為十三年黃金輔助。

但凡現在的職業選手見到他，誰敢不喊一聲十三哥？

而此刻這位黃金輔助開門的時候，脖子上挂着奶瓶，手裏還夾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

老婆的站在廚房裏喊：“老木，誰啊？！”

十三澤尴尬地拍了拍孩子，尴尬地招呼了一聲：“大哥？我還以為你明天才能到。”

甜甜剛下動車，兩個城市離得不遠，她吃了口飯就爬出來了。

十三澤把甜甜讓進客廳，十分熟練地把奶瓶塞進孩子嘴裏，看向甜甜：“有八年沒見了吧？”

甜甜目不斜視：“七年。”

十三澤尴尬地笑笑：“大哥，呃，你沒變，我老了。”

于是十三澤老婆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直在圈子裏當老大哥的老公，在抱着孩子對一個挺小的妹子拘謹地喊大哥。

夭壽了，老公瘋了。

“這位是……？”她充滿疑惑地看向甜甜。

“汐兮啊，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紫龍。”十三澤順手把孩子交給老婆。

“紫……龍？”汐兮接過孩子，小聲問十三澤，“紫龍是女的？！！”

十三澤拍了拍她手背：“回頭和你說。”

見老婆抱着孩子進了屋，十三澤去冰箱裏拿了兩聽可樂，抱歉地，“有了孩子家裏啥都顧不上，不泡茶了，大哥湊合喝吧。”

甜甜接過可樂，拉開喝了一口，仿佛又回到當年打比賽前大家一人抱一桶可樂熬夜備戰的時候。

那時候十三澤還是個單身的小夥子，肚子沒起來，下巴還挺尖。

“結婚了啊。”甜甜仿佛一位好久沒有關懷小輩的大家長，尴尬地接了一句。

“是啊，結三年了，我今年都30了，大哥。”十三澤看着甜甜喝了一口，他才跟了一口，“汐兮原來是做電競主持的，我們比賽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我還沒退役。”

“嗯……挺好。”甜甜不知道再說什麽好，七年的時光眨眼過去了，過去的還有當年的默契。

于是誰也不說話。

隔壁傳來孩子的哭聲，然後是汐兮小聲哄着的哦哦聲。

“你就直說吧，紫龍。”

最後還是十三澤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