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團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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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老怪物的事兒,朝鈴成日坐立不安,時時攬鏡自照,看自己是不是有變成老爹的趨勢。她對着鏡子扒自己的眼睛,戳自己的鼻子,細細察看自己的容貌和從前是否有了不同。看得越多,反倒覺得越不對勁。總覺得皮膚變黑了,眼睛變小了,鼻子也變扁了,總而言之就是變醜了。她越想越憂心,以至于不敢獨處。若有月見神在,老怪物應該不敢來奪舍吧?
雖然月見神變态嗜殺,和恐怖老爹比起來半斤八兩,但只要想到月見神是一只掉毛的大黑貓,似乎也沒那麽可怕了。朝鈴當機立斷,拖着枕頭被子去找月見神。然而轉悠了半天,只看見月見神的貓毛,卻不見月見神的人影兒。朝鈴正怔忡着,神使忽然出現,道:“淵海有外敵來犯,神正在交戰,你尋他有事?”
“沒啥,”朝鈴說,“就是想和他睡覺。”
黑衣神使默默注視了她半晌,道:“你很勇敢。”
朝鈴謙虛地說道:“過獎過獎。”
神使端詳她臉色,忽然抓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脈。
“怎麽了?”朝鈴問。
“最近是否心悸心慌?”
朝鈴點頭。
神使說:“你異變的時日快到了,近日不要亂走。月見神有吩咐,待你異變,他會親自為你戴上鎖鏈口籠。”
朝鈴:“……”
神使和月見神似乎都沒看出來,她是老爹的血裔。心悸心慌多半是被恐怖老爹吓得,朝鈴這幾日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倒是恰巧和異變的症狀撞上了。說起來她老爹倒是風流,一個子子孫孫遍天下的老怪物,還老牛吃嫩草,勾搭朝鈴的母親,生下了她。
老爹說她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産,她剛一落地,母親便撒手人寰。老爹抱着她去讨百家飯,一開始處處碰壁,沒人願意搭理他這個外鄉人。後來老爹豁出去老臉,洗幹淨臉蛋,剃了胡子,穿得齊齊整整,再抱着她出門。這回他憑借英俊的長相,終于讓朝鈴吃上了奶。就這樣,老爹在數個家庭之間周旋,含辛茹苦地把朝鈴喂養大。
她打小性子野,要麽徒手抓雙頭蛇把鄰居家孩子吓到暈倒,要麽去田裏偷番薯被隔壁大叔追着打。她負責闖禍,她爹負責挨家挨戶賠禮道歉,三不五時還得賣弄一下色相争取少賠點錢。有一次她聽見她爹咬牙切齒地向母親的牌位訴苦,“要不是看她同你長得相似,有時候真想掐死她!”
正是因為如此,當老爹說他要離開八條鄉的時候,朝鈴并不怨恨他,畢竟老爹真的已經為她付出很多了。
對她這麽好的老爹,真的是月見神口中的老怪物麽?囚牢裏那些人一模一樣的臉龐歷歷在目,那場面太過于震撼,朝鈴心裏發麻。她忽然覺得那個被她叫做老爹的人很陌生,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似的。
神使見她滿臉哀戚,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眼神慢慢變得十分複雜。朝鈴如此哀傷,一看便知是陷入情思,正思念着她的如意郎君。
神使追随月見神多年,并不是穗娘那樣滿腦子争寵的蠢貨。她了解月見神,他的體溫常年冰冷,他的胸腔空空蕩蕩。他自己尚且冷得像一塊冰,又如何去溫暖別人?愛上他,壓根就是自尋死路。
可月見神畢竟長了副好臉蛋,就算性格惡劣,邪佞嗜殺,也總有瞎眼的姑娘奮不顧身地愛上他。神使只能安慰朝鈴:“月見神很快就會回來。”
朝鈴眼睛一亮,問道:“真的?多快啊?要不然我就在這裏等他好了。”
嗚嗚嗚,她真的很害怕月見神不在,恐怖老爹會來奪舍。
看到她這副沉溺于情愛的模樣,神使嘆了口氣,還是沒忍住勸說她:“朝鈴姑娘,‘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耽什麽呀?”朝鈴感到奇怪,“我就是想跟他睡覺。”
神使一時語塞,道:“我明白了,我會傳達你的意思,請他盡快返回月山宮。”
***
蒙翳淵海。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方,雪見神踩着冰凍的巨浪,銀白色的長發随風飄動。他腳下的海浪,冰凍從浪尖開始,一直蔓延向整片疠氣籠罩的海域。許多因為疠氣而異變,長得奇形怪狀的魚蝦被凍在浪層裏,沒有眼睑的眼睛瞪得溜圓。
深淵之中,一抹純黑色的疠氣游魚一般疾速飛了上來。疠氣在空中波動、聚攏,呈現出一只巨型黑貓的模樣。黑蜉蝣纏繞着他游動,陣列懸浮在空中。黑貓在笑,他的笑容嘲諷得很,嘴角裂至耳根,看起來無比邪惡。
“吾之侍女,”雪見神冷冷道,“還給吾。”
“兄長,”月見神低嘆着,“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狂妄自大。分明只餘三分功體,竟也敢來見我。你現在連夜食原都無法踏足,疠氣會頃刻間侵蝕你。即便你是戰神雪見,也無法以三分功體抵擋如此濃郁的疠氣。”
雪見神淡淡道:“蕩平月山宮,無需踏足夜食原。”
他說着,冰凍的海域瞬間擴大,整片海被冰層覆蓋。寒意浸透海水,月山宮的宮殿從尖頂開始緩緩結冰。宮殿裏的侍從們感受到了驟降的氣溫,紛紛打起了擺子,個個惶惶不安,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
月見神笑道:“我沒有心髒,沒有熱血,我可不怕冷。可那個凡人小姑娘就不一定了,她可是羸弱得很。”
“無妨,”雪見神神色冷淡,“你在,她不會死。”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不管她?”月見神歪了歪頭,“難道你也知道,我中了她的媚神粉?”
“月見,”雪見神道,“不必在吾面前撒謊。你擄走她,并非因為什麽媚神粉,更不是因為她是吾的侍女,而是因為她與那人有關。”
月見神低笑,道:“無論我編造什麽樣的謊言,你總是能輕易看透我。的确,老怪物行蹤不定,藏頭露尾。可誰也不會想到,他花費了整整十一年的時間,在八條鄉這麽一個偏僻的山溝裏養育了一個孤兒少女。你不是也很好奇麽?這名叫朝鈴的女孩兒究竟有什麽特別,竟值得老怪物為她荒廢十一年的時間?更奇怪的是,我查不到她的母親是誰。這小姑娘像個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孩子,不知來歷,不知父祖。她是個凡人,必然有母親。難道一個活了兩千多年的老怪物,一個比我們還要老的怪物,真的愛上了一個平凡的凡間女人,心甘情願為她養育女兒?”
“吾不好奇。”雪見神道,“她是她,那人是那人。”
“你若不好奇,又何必想方設法把她帶走?”月見神笑了,“難不成你真的愛上她了?”
雪見神沉默着,并未回複。
月見神正要說話,忽然收到神使傳音。
“神,朝鈴姑娘思念您。”
“哦?”月見神笑盈盈地看向雪見神,“思念我?”
“嗯,”神使好像躊躇了一會兒,才道,“她說她想同您共枕。”
“這樣啊……”月見神摸着下巴,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深。
雪見神的臉色倏地冷了,腳下冰凍三丈。
那邊傳音還沒有斷,雪見神已經拔出了刀。冷雪紛飛,天地一片雪白。飒沓刀光橫斬向前,月見神重新化為一團黑蒙蒙的疠氣,避開雪一樣的刀光,紮入深淵。
他的聲音遙遙傳來——
“兄長,天色已晚,我還要陪我的小姑娘安寝,便不奉陪了。”
***
月見神回到月山宮,遠遠便瞧見朝鈴縮在被子裏,凍得打擺子。雪見神似乎發了大怒,永夜天上方整個結成了冰穹。仰起頭看,平日游弋的巨鯨正好被凍在月山宮的上空。月山宮的外牆也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冰殼,宮裏所有侍從,惡兆神都裹上了棉襖。神使給朝鈴蓋了三層被子,這姑娘畢竟是個凡人,仍是凍得嘴唇發白。
月見神變成大黑貓,将朝鈴團住。
睡夢中的朝鈴隐隐覺得自己被冰塊兒給捂住了,被窩裏剛有的那麽點熱乎勁兒一下就沒了。
她哭喪着臉睜開眼,正巧碰上月見神暗紅色的眼睛。
“你好冷。”朝鈴道。
“啊……”月見神松開她,“我忘了,我是冷的。”
“你怎麽這麽冷啊?”朝鈴擁着被子爬起來,摸了摸他的毛肚皮,隔着一層厚厚的皮毛,還是覺得他很冷。
月見神眨眨眼,說:“大概因為月光是冷的。”
“你是月光變的嗎?”
月見神笑了,“你猜。”
他叫月見,沒準真是月光變的。那雪見神呢,難不成是雪變的貓?可為什麽雪見神一點兒也不冷?朝鈴站起身,爬出月見神用身體團出來的包圍圈,去接了一盆熱水放在屋檐下。
她朝月見神招招手,說:“你看,月光是熱的了。”
月見神踱步過去,低頭看,銅臉盆裏盛着一輪滿月,熱氣騰騰的,果然是不冷了。
朝鈴托起他的大爪子,放進熱水。這厮的貓爪太大只,臉盆雖大,卻也裝不下他四只爪爪,朝鈴只好讓他泡一只爪。朝鈴自己也脫了毛襪,把白嫩嫩的腳丫子放進熱水,踩在月見神的大爪爪上,又軟和又溫暖。
“舒服。”朝鈴喟嘆了一聲。
月見神低頭看她踩在自己貓爪上的腳丫子。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歪了歪貓腦袋,擡起爪,把朝鈴的腳丫子按在了下面。他太大只,朝鈴怕他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的腳丫子踩成肉餅,連忙抽出腳丫子,重新放在他爪爪上面。月見神再次抽出貓爪,執着地要踩朝鈴的腳丫。
“你別用勁兒啊。”朝鈴小聲說,“我骨頭很脆的。”
月見神擡頭看她,少女的臉蛋又小又白皙,真像一輪圓月。
這輪月也是暖的。
冷得太久了,這樣的暖意竟讓他感覺到陌生。
朝鈴咳嗽了兩聲,臉龐泛起嫣紅。月見神忽然想起來,她快要變成邪怪了。她自己看不出來,疠氣已經集中在她的臉頰上方,就快到腦瓜頂了。若她變了邪怪,是不是就不會再帶給他暖暖的圓月了?
“月見神,你還冷不?”朝鈴問。
月見神垂下眼,看了看熱水裏的貓爪,說:“還是冷呢。”
朝鈴把自己的貓毛圍巾取下來,站起身,踮起腳尖,圍在月見神的脖子上。
“這樣不冷了吧!”
圍巾很軟,味道還很熟悉。
更不想把朝鈴還給雪見了。夜食原越來越冷,永夜天飄下了白雪,那只大白貓還守在外頭沒走。真是礙事,月見神想,要不然還是想辦法把兄長殺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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