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溫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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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朝鈴起來時,陸大郎已經候在門外。他不知道在門墩子上坐了多久,披了滿身的雪,跟個雪人似的。休養了一個晚上,他的臉還是白紙般蒼白,沒有絲毫血色。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兒,腳邊倚着一把白布包裹的長刀,像一尊被世間遺忘的雕像。

見朝鈴出門,他淡笑着向朝鈴拱手辭行,“多謝二丫姑娘搭救,在下就不叨擾了。在下剩下的盤纏不多,”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上頭刻着一個“檀”字,“這塊玉佩值些銀兩,望姑娘不要嫌棄。”

朝鈴沒接,皺着眉問:“我看你的樣子,你還是想往雪見城去?”

陸大郎點頭,“神明雖已離去,但或許還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在下仍想前去一探。”

“那裏頭全是邪怪,你去了恐怕是九死一生。”朝鈴說。

“在下是個流浪刀客,也曾入過行伍,足以自保。”他把腳邊的長刀拿起來,放在膝頭,,“這是在下的佩刀‘朱邪’,為在下斬過不少邪物,二丫姑娘不必憂心。”

煤球從屋裏踱出來,目光停在那把刀上。

朝鈴是個凡人,不知這刀的厲害,但煤球一眼便看出來,這是一把神器。和他的“天禦”一樣,這把刀是屬于神明的兵器。一個凡人帶着一把神器,這個名喚陸大郎的家夥并不簡單。不過……煤球微微擰了擰眉,這把朱邪刀神力有衰微之相,似乎是一把斷刀。

“有刀又怎麽樣?”朝鈴還是不放心,“你看你臉白得,不用抹粉,直接能上臺唱戲了。身子還沒養好,你怎麽對付那些吃人的邪怪?”

陸大郎垂下眼睫,平靜地說道:“養不好了,在下身患絕症,時日無多。正是如此,才要抓緊時間,尋找雪見神。”

朝鈴的話兒滞在喉嚨裏,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身子羸弱,臉色蒼白,一副不足之相,朝鈴還以為他是凍得,哪知道他命不久矣?朝鈴原本對他還有所防備,現如今見他這般模樣,倒生出了恻隐之心。朝鈴試探着問:“你找雪見神,是為了‘羽穗’?”

陸大郎笑了笑,笑容淡淡,像遠山的煙雲。他沒有解釋,只沉默地向朝鈴行了一禮。

朝鈴明白,他不願意告訴別人他的事兒。他不願意說,朝鈴自然也不會多問,只道:“雪見城你不必去了,我是雪見神的侍女,雪見城有沒有留下他的蹤跡,我能不知道麽?正好,我也要去找雪見神,你跟着我一塊兒走吧。”

“二丫姑娘是雪見神的侍女?”陸大郎露出意外的神色。

朝鈴點頭。

陸大郎似乎不大相信朝鈴的話兒,禮貌地微笑,“姑娘熟悉雪見神,能與姑娘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在下與姑娘萍水相逢,不知姑娘為何願意傾力相助?”

“還能為什麽,看你長得好看呗。”朝鈴道。

陸大郎咳嗽了起來,蒼白的臉頰因為咳嗽有了些許的血色。

煤球:“……”

朝鈴回屋收拾行李。她的行李不多,主要是一些襖兒和裙襪。老爹的黑玉耳瑱和小狼留給她的小毛球收進小荷包貼身攜帶,再把她埋在堂屋方磚下的銀票取出來縫進肚兜,最後把貓貓神的石頭腦袋放進竹筐,這就算收拾停當了。她挎着包袱背着竹筐出門,鎖上門。

陸大郎立在廊下,問:“姑娘,我們該往何處去尋?”

“我不知道。”朝鈴誠實地回答。

陸大郎:“……”

“但有個人知道。”

朝鈴轉到屋後,搬出一尊狐貍石像出來。

“狐神大人!”朝鈴叫道,“您在嗎?朝鈴有事找您!”

過了半晌,狐神石像簌簌動了起來,腦袋上積壓的雪粒子紛紛掉落。狐神石像揚起腦袋,眉目靈動了許多,豆粒似的烏眼睛閃着锃亮的光。狐神問:“朝鈴姑娘,多日不見,你又漂亮了許多。”

“謝謝誇獎,”朝鈴蹲下身問,“狐神大人,您知不知道雪見神去了哪兒?”

狐神的目光投向朝鈴身後的煤球,“你……”

煤球湛藍的眼眸冰冷如深海,暗含警告。

狐神:“……”

朝鈴疑惑地回頭,“您在看什麽?”

“我是說,你去尋你的父親吧,”狐神說道,“當你找到你的父親,自然就找到了他。至于該怎麽找你的父親,朝鈴姑娘,你這麽聰明,想必不必我言明。”

朝鈴沉默了,狐神說得沒錯,對于怎麽找她老爹,她的确有些眉目。月見神說疠氣是老爹首創,或許老爹擁有控制疠氣的能力。雪見神剛剛遭遇信徒背叛,雪見城就有疠氣過境,雪見城的慘相極有可能是她老爹的手筆。

由此看來,哪裏有突然滋生的疠氣,哪裏便是老爹所過之處。

這些她很早就明白了些許,只是從不願意去細想。因為如此一來,她就不得不接受,她的老爹是一個殘害了萬千百姓性命的大惡人。

雪見神去找她老爹,一定是想要解決疠氣之患。朝鈴心裏酸酸的,他成了惡兆神,為天下共棄,可他不怨不恨,依然心系萬民。要是她被砸了神祠,被毀了神像,她才不管這些王八蛋的死活呢。她又不禁郁悶,他對天下百姓這般好,怎麽就不能對她好點兒?他的信徒背棄神明,他都不願抛棄他們,她有情有義,還是個萬裏挑一的大美女,他怎麽舍得抛棄她?

越想越氣,朝鈴憋屈地說:“狐神大人,雪見神是不是挺有眼無珠的?”

狐神言語躊躇:“這……”

“凡人被疠氣侵染會變醜,雪見神神堕,是不是也變醜了?”朝鈴思忖着,“難道他是因為變醜了,怕我取笑他,所以不願意見我?”

狐神暗暗打量了一下通體漆黑的煤球,尴尬地轉移話題,“我聽聞北面的隐岐川疠氣四起,頗為奇怪,姑娘可以去看看。”

朝鈴規規矩矩行禮,“謝謝您告訴我他的去向,等我有空,我會給您供奉肉幹的!”

狐神笑眯眯道:“那我便等着朝鈴姑娘的佳肴了。”

狐神離去,石像變回了笨拙沒有生氣的模樣。朝鈴站起身來,看向陸大郎,“這下你該信我了吧。”

陸大郎笑着道:“有勞姑娘捎在下一程。”

朝鈴帶着陸大郎出發,路途遙遠,靠兩條腿倒騰得走到猴年馬月去。朝鈴去鎮裏買了一架雪橇,又買了四只毛絨絨的大狗。大狗拔足狂奔,拉着雪橇一路疾行。朝鈴原本和陸大郎是并排坐的,不知為何,這煤球非要坐到他們倆中間。

一路北行,風雪交加,世界靜悄悄掩在厚厚的深雪之下。他們路過許多村莊,大多頹敗凋敝,只剩下一些破瓦殘垣。陸大郎說,他南下的路上這些村莊本還有人住的。這才幾個月的功夫,村莊盡被疠氣所屠,居住在此地的神明也不知去向。

他們偶爾也會遇到一些稀薄的疠氣,陸大郎把朱邪刀插在雪地裏,一道透明的結界自動形成,隔絕了那些似有若無的疠氣。

朝鈴悄悄對煤球說:“這陸大郎看着還挺靠譜的,要不是要找雪見神和恐怖老爹,跟他處處也無妨。可惜我現在沒心思談郎君,都怪雪見神,誤我姻緣,以後我要找他賠。”

煤球:“……”

陸大郎時常扭頭回望煤球,低聲詢問朝鈴:“你的貓似乎不大喜歡我?”

朝鈴心大,從未察覺煤球眉間籠罩的薄怒,只道:“沒事兒,它跟雪見神一樣,就長了張生氣的臉。”

夜晚,朝鈴和陸大郎在村莊廢墟生火做飯。他們越來越熟稔,朝鈴架鍋烤肉,陸大郎灑料加柴,十分默契。煤球冷冰冰地盯着他們倆,扭頭去了斷壁之後。牆後有一汪水窪,他低頭,清淩淩的雪水裏倒映他漆黑的面容。水中忽又氤氲出了一個狐貍的影子,火紅的皮毛,與他一般體型。

“你這個小侍女頗為搶手,”狐神笑道,“這幾日我的神使攔截不少月見派來的傭兵,他們得到的命令俱是把那丫頭帶回淵海。”

雪見神沉默半晌,問:“狐貍,吾醜麽?”

狐神沉吟道:“比之往日,的确有所不及。”

“……”雪見神眉間越發沉郁。

通體漆黑,狀如月見,的确醜甚。他漸漸厭惡現在的自己,決心想法子變回原來的模樣。

“我不能再跟着你們了,你的兄弟離開了淵海,率軍劍指凡間。我即日便要北上,雪見,你自己保重。”

“嗯。”

話音剛落,水裏的狐貍影子消失無蹤,天地又只剩下他一只黑貓。

雪紛紛地下,他的四肢被吹得冰涼。四周靜悄悄的,他在這後頭待了這麽久,朝鈴竟還沒發現他不見了。果然,對那個三心二意的丫頭來說,重要的是漂亮的郎君,是解語新歡,而不是一只萍水相逢的貓。

他想,或許有那陸大郎相伴,她已經不需要他了。

他起身,正要離開,身子忽然騰空,他被抱進了一個溫軟的懷抱。

“煤球寶寶,睡覺覺啦,不許亂跑!”

雪見神:“……”

朝鈴抱着他進了被窩,他被朝鈴的臂膀摟着,鼻尖是她袖籠裏清甜的香味兒。他皺眉,他是堂堂的神明,怎能栖身于他人的懷抱?他動了動,脊背無意間貼住了一團溫軟。朝鈴身姿纖瘦,腰肢不盈一握,那處卻如山巒般豐盈挺秀。那觸覺比雲朵更綿軟,恍若溫柔鄉,胭脂夢。

他不自覺定住了身子。

“不許動,”朝鈴嘟囔,“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雪見神低下眼眸,不再掙紮。

罷了,屈尊在這丫頭懷裏睡一宿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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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見神:我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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