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已是長夜将盡的時分。白愁飛望着水閣外的波光水影,一雙眼睛若有所思。他的白衣,白如雪,在玉色的欄杆襯托下,幾乎分不清顏色。他的手指也如玉色,搭在欄杆上,一下一下無意識地地敲擊着。

"白......"楊無邪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說了一個字又頓住了。白愁飛回頭,似想笑,卻又沒笑。"怎麽?楊總管不知道如何稱呼我?"

楊無邪雙手遞了一柄劍,白愁飛微怔,伸手接過,奇道:"楊總管給我一柄劍幹嘛?要我殺你?用不着劍吧?"

旁邊點了一盞銅江,一縷光照在白愁飛臉上。似玉光潤,像在發光。他的眼睛卻很黯淡,沒有平時裏的光彩。

白愁飛拔出劍,一聲清響,聲如龍吟。握在手中,借着光凝神看去,只見劍身純青,如同半透明的冰。

白愁飛眼神閃爍,緩緩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湛盧?好劍。"

楊無邪道:"不錯。"

白愁飛道:"我不知道這把劍在金風細雨樓。"

楊無邪道:"是從宮中流出的。"

白愁飛見他不願多言,微笑道:"楊總管為何将這柄劍給我?你該知道我不是用劍的。"

楊無邪不看他,道:"你該明白原因。"

白愁飛道:"不明白。"

楊無邪道:"白愁飛不管為了什麽,也不可能去救戚少商。你......為什麽要如此做?你不是......"

白愁飛的手指在劍刃上慢慢劃過,很冷,有如浸到心底的寒。他微笑,道:"楊總管,你也會犯跟雷純一樣的錯誤啊。你一向謹慎,卻也有這般自以為是的時候?白愁飛便是白愁飛,不是戚少商心心念念想着的顧惜朝。你我處事日久,你不該犯這等錯誤。"

楊無邪看白愁飛就那般凝視那如秋水般的劍身,他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王小石心太軟了,犯了這個不該犯的錯誤。他總有一天會為此後悔的。他收留了一個不該收留的人。"楊無邪望着那還浸在黑夜裏的湖水,水面很平靜,靜得幾乎看不到波紋。他慢慢道,"一年前,王小石帶回來一個人。一直昏睡數月,才算醒來。王小石就一直守着他,直到他醒來。溫柔發脾氣鬧了無數次,王小石對她一向千依百順,此次卻死活不肯讓她進那象鼻塔底。"

白愁飛沉默,最後道:"說到底也該感謝王小石,否則我這條命也撿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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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無邪道:"其實那時我猜也猜得到是白愁飛,否則王小石不會連我跟溫柔都瞞得這麽緊。只是奇怪的是,當你傷勢複原之後,王小石請來了戚少商,自己卻帶了溫柔遠走高飛。大約我們在江湖上,也再不會見到他們了。"

白愁飛似笑非笑地道:"楊總管,你就當真以為,王小石能夠遠離江湖,過那逍遙淡泊的日子?一旦跳進了這個江湖,你怎麽走得出。像你,像我,都是仇家遍天下,我們離了這金風細雨樓,日子也不會好過。所以殺了一個人,就得一直殺下去,這是江湖生存的法則。"

楊無邪道:"戚少商跟王小石卻不這麽想,所以他們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而你--不管你是白愁飛還是顧惜朝,都不能。我也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相信天下真有這等一模一樣之人。你們連心境都相似,不同的是些細微的地方。我是憑對白愁飛的了解,而戚少商卻憑的是感覺。"

白愁飛收了劍入鞘,遞給楊無邪道:"神兵利器,我不需要。楊總管還是收回吧。"

楊無邪卻不接,繃了臉道:"送出手的東西豈有收回之理?"

白愁飛失笑,道:"我如今已不使劍,留着已無用處。"

楊無邪道:"你留着便是,上古利器總歸是有好處的。"

白愁飛笑道:"楊總管定要将此劍贈我,究竟有何用意,不妨挑明。"

楊無邪嘆道:"我就知道你心思缜密,不知道原因是不會接這劍的,敢情還會懷疑我在劍上下了毒。這柄劍乃是當年顧惜朝所用之劍,戚樓主一直帶在身邊,睹物思人......那柄逆水寒被他沉在蓮池之中,這柄湛盧他卻不忍棄掉。"

白愁飛沉默片刻,笑道:"楊總管,你真是個人才。想得周到。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返身向房中走去,道,"你提醒了我,請替我找身衣服來。"

楊無邪一愣,随即點頭道:"好。"

楚憐雲斜倚在朱紅的欄杆旁。她一身藍衣,濃雲般的發随意用一根玉釵松松挽住,臉龐上未施脂粉,唯有嘴唇朱紅如櫻桃。

她拈着一枝花,一枝桃花。一瓣瓣地撕下來,撕得光禿禿的。又摘了一朵,又繼續撕。她的眼光,癡癡地停在花圃中央那一片療愁上。

這一小片療愁,也不過五六株。其中有一株,竟然已有了一個白色的花苞。那花苞看來也毫無出奇之處,就是淡淡的白,很嫩很薄。

楚憐雲就那樣子癡癡地盯着那花苞,仿佛她的世界集中在那小小的花苞上似的。

忽然有輕悄的步子,踏過草坪走了過來。楚憐雲蹙了眉,回頭看去,臉色頓變。

"你是人?還是鬼?"

一個青衣男子,就立在樹影之下。山莊除療愁外,還遍種大樹,遮得連陽光也進不了,何況這時還是黑暗之中。天,欲白未白。

青衣男子注視她,唇角含笑,眉梢也帶笑。這時天上已無月,唯有他的淺淡笑容,卻吸了月華,那雙眼睛,卻收了月魂。

青袍寬大,飄飄欲飛,楚憐雲覺得自己看到的人,不像塵世中人。

楚憐雲再重複了一遍:"你是人,還是鬼?"

青衣男子笑道:"娘娘,你聽到遠處的雞啼聲了麽?如果是鬼,這時難道還敢停留在娘娘這鳳凰前面?還不遁回那幽冥鬼域,免得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楚憐雲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咬着下唇道:"你或許真不是人,你蠱惑了皇上的心。你就像那支水龍吟,碧綠得閃着異彩!你是怎麽回來的?你不是死了麽?"

白愁飛笑道:"那日娘娘暗中在茶裏下毒,不是已見過我了?那時不發問,這時卻來問?"

楚憐雲冷笑道:"你裝得可還真像。"

白愁飛笑道:"娘娘認錯人了,今日我有意這般打扮前來,倒非為了娘娘,只是以防萬一的措施。只是未曾想到娘娘在這時卻未入睡,還在花圃之中守着這療愁花?"

楚憐雲從欄杆上站了起來,挽了挽頭發,道:"你知道傷情的毒怎麽解麽?"

白愁飛不答卻笑道:"昔年娘娘以傷情,問情,絕情馳名江湖,卻在一夜之間,盜了唐門神草療愁,消失于江湖之上。唐門之人說什麽也想不到,你叛出唐門卻作了皇上的貴妃,一入宮門深似海,娘娘對皇上也是一往情深,一個江湖女子卻硬生生把自己幽閉在深宮裏,好生佩服。"

楚憐雲揚起柳眉,道:"你真命大,若不是戚少商替你接,現在重傷等死的就是你。"

白愁飛斂了笑容,道:"請娘娘賜解藥!"

楚憐雲冷冷道:"你該知道,絕情有解藥,問情有解法,傷情無藥可救!你心都傷了,心都死了,還有什麽藥可救?"

白愁飛道:"真的沒有麽?江湖上傳言,療愁之花便能解傷情之毒。"

楚憐雲冷笑道:"這些年來,我以心血來澆它,總算有了花苞,我肯把這花給你麽?"

兩人都不自覺地把眼光投向那片療愁,本來劍拔弩張的兩人,卻一下子怔住了。

此時正是黑暗與黎明交集的那一剎那。

兩人就看着那朵白色的花,一瓣一瓣舒展。最終,露出裏面的花蕊。

像碎掉的月光,在晨曦中閃爍。讓人想伸手去掬那捧月光。

白愁飛跟楚憐雲幾乎是同時向那片療愁掠去,白愁飛比她快了一步,伸手便去摘那朵花。楚憐雲伸手格開,交手了數招,白愁飛心急,一掌将她震開,要論真實功夫楚憐雲尚與他差一大截,她在自己莊園內,身上也未攜什麽致命暗器。

白愁飛一掌迫開她,左手已掐下那朵花,笑道:"多謝娘娘!"

楚憐雲又驚又怒,左手已拔下頭上發釵,一堆濃雲樣的發頓時散落在肩背。原來她還是帶了傷情在身上,但這暗器她自己也無解藥,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時她也決不願使用。

她取準頭也不往白愁飛諸身大穴,一把細針全部射向他持花的左腕。白愁飛已深知傷情厲害,雖是一根發釵,卻是由機簧發出,相距太近,右手拔了湛盧,将一片寒芒擊落。楚憐雲這發釵的機簧遠不如她那日窗外偷襲時的,白愁飛也已震得手臂酸麻,心中更是暗驚,唐門暗器果然不容小觑。

白愁飛收了劍,笑道:"娘娘,你身上還有幾根釵子?"

楚憐雲秀發散亂,兩腮潮紅,當真是驚怒交集。白愁飛攤開手,那朵療愁便在他掌心,只見月光在花瓣的中央閃耀。

楚憐雲已急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怒道:"還我!"

白愁飛一笑道:"若非娘娘以傷情來偷襲我,我又怎會來盜娘娘視若性命的療愁?凡事有因必有果,怪不得在下。"

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身邊風聲輕響,似有衣袂破空之聲,只覺手中一空,一個聲音含笑道:"這就是一生只會開一次的療愁?"

楚憐雲叫道:"皇上!"

白愁飛循着聲音望去,只見趙佚不知何時已站在朱紅回廊之上,對着晨光,在細看手中那朵療愁。白愁飛也不驚奇,笑道:"皇上還是來了。"

趙佚回首望向白愁飛,風過處,那點閃爍的月光從他手中直向地上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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