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白愁飛就站在那裏,黎明的微光透過滿樹的濃蔭灑在他身上。他的青衣本是淡如遠山的青,此刻在光影交錯中,卻顯出水波的碧綠,青苔的墨綠,深深淺淺,縱橫交錯。就像趙佚的眼中那無法形容的無數種神情在交織一般。
他的眉以極美的弧度有力地彎在眼睛上方,濃黑而長,卻予人秀雅的感覺。眼睛在黎明的薄光中透出更清亮的光,那水般的光澤讓趙佚的心陡然跳了一下。
曾幾何時,這雙眼睛也這樣凝視自己。就在自己身下,那雙眼睛染上了痛楚,滿蘊了恨意,卻死命地咬了嘴唇,把嘴唇咬出血來,也不吭一聲。只是汗珠沿着光潤的額頭一點點滑下,像一顆顆小小的,細細的珍珠。滑到他眼角,讓人分辨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東方已明,紅日已染紅天際。西邊半彎殘月,卻還隐在雲霧之中,遲遲不肯落去。殘月的光,就那般清清冷冷地灑在白愁飛面上。
初晨薄霧浮動,遍園的療愁,就虛虛浮浮地飄在霧中。人,也如在霧中。趙佚的心,也似浮在霧中,飄飄蕩蕩。蕩在回憶的河流裏。
我曾記得你青衣飄飄,出現在我房門。滿室紅浪翻騰,濃香醉人,卻更襯得你卻如月清冷,如星冰泠,你含笑踏月而來,身後一池碧水映了天上圓月,有如谪仙落入凡塵。
我曾記得你手執水龍吟,在柳樹下吹奏,映着那月影波光,輕煙薄霧,人如入畫。一曲慕顏曲,卻成了我永生的傷,永世的痛。
我曾記得我贈你此劍,你拔了劍,龍吟聲清悅入雲霄,劍光映上你的面,讓你的眼更亮,更清。是你的容顏給劍添了一抹亮色,還是劍的寒光給你的臉映上了一道冰冽的光。
我曾記得那一夜你青衣散落于地,如死去的蝶。你絕望的眼神,就仿佛一只因為美麗而被人捉到手的蝶,在我手中拼命掙紮,卻逃不脫被捕捉的命。
我從未想過,那夜自你從宮中逃出,卻是永決。我如何不知你寧可生不如死,也決不願回宮向我乞藥。我設了局,你們如我所願地走入我局中。棋子,就在我手中,一枚一枚地擺下。你們就随之,走向你們的毀滅之路。
只是,我自以為我算無遺子,卻怎麽樣也料不到那個結局。我未想到,戚少商竟然能将那一劍刺下去。就憑這一點,我佩服這個人。他對你情已深種,甘願為你舍命,最終卻為了那個義字,親手殺了自己至愛之人。有勇氣承擔自己的錯誤,有勇氣洗清一切的人,是真正的強者,那時,我也算明白了,為何這個人會吸引你。
多少夜,夢魂中。我才能對自己承認,那一抹青影,已是我永恒的傷。就那般,在煙霧中飄蕩,我有時一展目間,皇宮燈下,蓮池之側,卻似看到你青影徘徊。
你從不曾入我夢,你也不願入我夢。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心魔。留在我手中的,只有那一管碧綠玉簫,觸手溫潤,似還留着你的體溫。
我,錯了嗎。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又究竟會做何選擇。
趙佚慢慢低下頭。那碎掉的月光在地上閃耀。療愁,你真能解千愁麽。那個傳說,是真的麽。人會因為一朵花,把一生的癡戀,盡數遺忘?
白愁飛自樹蔭下走出,他的臉,盡數露于晨光之下,如玉如月。讓趙佚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即使真不是同一人,我的心怎麽還會動,還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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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憐雲叫道:"皇上!"
趙佚彎腰拾起那朵花,微笑道:"雲兒,你總算是等到了。"
楚憐雲秀眉一展,道:"皇上,您不是離開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趙佚轉向白愁飛,道:"很聰明,不過,你小看我了。"
白愁飛笑道:"皇上,還是沒瞞過你。"
趙佚道:"我看到那封信便奇怪,以你個性怎麽可能主動跟我來談買賣。我知道戚少商中了傷情,你想要的想來便是這朵花。所以,我也就将計就計,回來瞧瞧。"
白愁飛冷笑道:"皇上來得真是時候。"
趙佚拈着那朵療愁,仔細觀看,笑道:"是很巧,不過對你來說,巧事不等于好事。"見楚憐雲神色不定,便道,"雲兒,你先離開一下,我有話跟他單狡說。"
楚憐雲怒視着白愁飛,又瞪向趙佚。"皇上,你真想把這花送他?"
趙佚道:"雲兒......"
楚憐雲道:"皇上,你必須選擇!花只有一朵!"一甩頭,沖過趙佚身邊,頭也不回地向莊外奔去。她奔得又快又急,濃雲樣的發直在風中狂舞。
沉默彌漫在兩人之間。趙佚低聲道:"你為何要着青衣,執湛盧??
白愁飛道:"皇上前日在六分半堂見到我時,若非我逃得快,恐已喪命皇上手中。皇上與娘娘感情深厚,這段時日總不回宮,夜夜便在此留宿,我能對付娘娘一個人,卻絕不敢跟皇上動手。所以,我寫了那封信,是希望能把皇上引開。"
趙佚接道:"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白愁飛道:"皇上近日夜夜在療愁山莊留宿,我如何敢幹冒奇險在皇上眼皮子盜花?只希望能冒險一試,将皇上引開,我就可放手作了。"
趙佚笑道:"你還是想到我不會上當,所以,你這副打扮,就是以防萬一的措施。你當真如此有把握,我不會動你?"
白愁飛笑道:"我怎能有把握,我只是賭一下,如此而已。"
趙佚注意到白愁飛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療愁上,心中有氣,笑道:"你為何要救這戚少商?白愁飛可是與戚少商非親非故,犯得着幹冒奇險來救他?"
白愁飛不答,反道:"皇上,我要這朵花。"
趙佚道:"你就真的想救戚少商?你不過就是害怕戚少商不在,以你當日的狀況和如今的狀況,無人護你周全?我可送你六分半堂,或者你想要的東西。你也是人才,狄飛驚不見得強得過你,對我而言,六分半堂在你手中或是在他手中,沒有多大區別。"
白愁飛口唇一動,趙佚截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又是長久的,長久的沉默。白愁飛緩緩開口道:"多謝皇上,在下不敢當。"
趙佚也不驚奇,笑道:"為什麽?那也不曾是你想要的東西嗎?"
白愁飛道:"是,但卻不願被控制于皇上手中。"
趙佚笑道:"六分半堂長期依附朝廷,你當日也是靠了朝廷之力,有何不願之處?"
白愁飛道:"正因為有了當日之禍,衆叛親離,我才什麽也不會相信。"
趙佚道:"那你寧可相信那戚少商?"見白愁飛不言語,便笑道,"這療愁,我可以給你,不過,我有條件。"
白愁飛道:"請皇上賜教。"
趙佚笑道:"你過來。"
白愁飛遲疑,不願動。趙佚笑道:"怎麽?顧惜朝怕我,你也怕?我有那麽可怕?"
那點月光,便在他掌心閃動。白愁飛的目光似被那點月光吸住,一步步地挪了過去。
趙佚看着面前的人。青衣,微卷的發被雨露沾濕,帶着晶瑩的雨珠。眼睛很亮,閃着冷冷的光,就跟當年顧惜朝看自己時的眼神一樣。帶着敵意和戒備。
趙佚伸出手,緩緩在他臉頰上撫過。白愁飛想退,趙佚道:"別動。"
指尖接觸到的肌膚雖然微覺冰涼,但确是溫軟的,是活人的肌膚。趙佚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收回手,眼光深深地凝視他,卻似又沒看到,像透過他在看虛空中的什麽東西,又或是在審視自己記憶中的什麽東西。
趙佚幽長地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惜朝。"
目光落在白愁飛手中緊握的湛盧上,趙佚微笑道:"這柄劍,最後還是屬于你了。我該怎麽稱呼你?白愁飛?跟顧惜朝一樣,都是好名字。莊周夢蝶,亦真亦幻。你究竟是誰,你自己知道嗎?"
将手中那朵療愁的花瓣撕了兩瓣,攤開手,道:"拿去吧。你要解傷情之毒,用這個就夠了。"
白愁飛道:"多謝皇上。"接了花,再不停留,向外走去。
趙佚看着他一步步踏着微潤的土地留去,看着那青色的衣袂上下翻飛,看着他右手将劍回鞘,眼神很奇怪,一瞬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沒有移動。
"皇上。"楚憐雲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中。楚憐雲臉色發白,雙目發紅,顯然已經是哭了一場。趙佚心中一痛,溫言道:"雲兒......"伸手想攬她到懷中,楚憐雲一揮手将他的手打開,怒道,"我傾了十年之功,花了無數心血種出來的療愁,你就這般拱手讓人?!"
趙佚攤開手,道:"我沒有,我怎會把你的心血送人?"
楚憐雲自他手中搶過那朵療愁,對着初升的陽光細看。除了少了兩片花瓣之外,花蕊完好如初。她籲了一口氣,似笑似嗔地道:"皇上,你吓死我了。"
趙佚微笑,楚憐雲斜睨着他,眼波流動,道,"皇上,我還以為你真那麽好心哪。"
趙佚笑道:"何出此言?"
楚憐雲笑道:"皇上,你這不是害死那戚少商了?"
趙佚望着她,道:"他不是要解藥救戚少商麽?我給了,那确實是解藥啊。"
楚憐雲吃吃笑道:"是解藥沒錯,不過傷情不解毒是死,解了毒也比死好不到哪裏去。唉,可惜了戚少商也是個英雄,一代大俠。如今......誰叫他惹着了皇上呢?"
趙佚一手扶在朱紅欄杆上,淡淡道:"他沒惹着我,他惹着的是你,雲兒。雷純也是惹着你了,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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