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狄飛驚靜靜地沉坐在椅中。垂着頭,在看自己的手,看得很認真,很仔細。

一盞茶放在他面前,綠得沉郁。像狄飛驚的眼睛,幽暗且深。

"狄堂主有何貴幹?"

狄飛驚道:"要事。"

楊無邪坐下道:"不妨開門見山。"

狄飛驚翻來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變戲法似的,一顆龍眼大的寶石出現在他掌心。楊無邪心裏格噔一聲打了個突。

"楊總管可認得這顆寶石?"

楊無邪早已認出,這顆粒寶石乃是戚少商配劍"癡"劍柄上所鑲嵌的寶石。晶瑩華彩,一見難忘。

"看光澤大小,倒似‘癡'上的寶石。"

狄飛驚将那顆寶石放在案上,那寶石渾圓滑溜,骨碌碌地滾到了案角,又停下了。

"是在雷大小姐的繡榻的縫隙裏發現的。故狄飛驚今日冒昧前來,便想聽聽戚樓主的解釋。"

楊無邪笑道:"狄堂主莫非還會信這等拙劣的嫁禍之法?那也未免賠笑大方了。"

狄飛驚道:"不信,所以我今日前來是向戚樓主讨教的。戚樓主好歹也與雷大小姐有過數面之緣,如今雷大小姐慘死,他卻避而不見,是何道理?"

楊無邪板了臉道:"戚樓主雖任樓主,他卻自在慣了,說到底也是風流慣了,在金風細雨樓留宿的時候屈指可數,實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自當盡快尋他回來,狄堂主所言之事,茲體事大,傳出去于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威名,于戚樓主和雷大小姐的名聲,都大大有損。多謝今日狄堂主親自前來,金風細雨檔會盡快給六分半堂一個交待的。"

狄飛驚道:"三日為限。"

楊無邪一個頭兩個大,不得不道:"楊某自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盡快澄清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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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驚淡淡道:"在下當然相信,楊總管對為金風細雨樓的感情,勝過一切。戚少商,王小石,或者任何人,在你心目中都決抵不上金風細雨樓的份量。不過,這次是在下前來,三日後前來的,恐怕就不止在下一人了。"

楊無邪心中一跳,已隐隐有了預感。果然又聽得狄飛驚道:"那便是在這世上最有資格來替她讨回公道的那個人。"

楊無邪突然覺得自己的嗓子都幹澀了,努力保持聲音的鎮定。"誰?"

狄飛驚安安靜靜地道:"她的親生父親,關七。"

白愁飛掀了那湘繡的簾子出來,手裏提了盞燈。楊無邪自狄飛驚離去後,便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任暮色四斜,也未曾挪動過一下。案上的燈芯早已燃盡,依稀看得見楊無邪的臉部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琉璃燈的燈光映在白愁飛面上,飄忽不定。楊無邪終于擡起眼瞟了他一眼,道:"有時候覺得你就是一縷魂魄,因為莫名的希望,還徘徊在人世間。其實......或許你早已經是個死人了?"

白愁飛微笑不答,卻問道:"天黑了,楊總管為什麽不點燈?"

楊無邪道:"在黑暗裏很适合想事情。"

白愁飛把琉璃燈放在案上,那顆寶石在暈黃的光線下更是異彩流動。白愁飛拈了起來,回身進了戚少商房間,将他的佩劍"癡"攜了出來。

楊無邪的聲音,在風燭飄搖中,竟也帶了幾分虛幻缥缈。"不用比對了,确實是。"

白愁飛握了劍柄細看,笑道:"實在拙劣,寶石都是用銳器挑出來的。"

楊無邪道:"那關七早已神智不清,狄飛驚只要讓他一睹雷純的遺容,他定然會瘋得更厲害,不顧一切為她報仇。"

白愁飛眼中閃光,道:"他想的是溫小白,并非雷純。只是生了一模一樣的容顏而已。"

楊無邪本來煩躁已極,聽了白愁飛這不着邊際的話,實在忍不住發作了出來,怒道:"那你給我變個溫小白出來?!"

白愁飛卻也不惱,将那顆寶石在兩指間拈了轉動,卻見那晶瑩剔透的五彩光芒,将那昏黃燈光更襯得黯淡。"有了這般小小一顆珠子,天下至少有一半的女子,肯承認自己是溫小白。"

楊無邪更是啼笑皆非,正想出言損他幾句,思緒一動,"啊"地一聲指着白愁飛道:"你......你想......"

白愁飛微笑不答,半日方道:"你不認為這個法子很妙?我們大可以此來控制關七。若論武功,合我們之力也不是關七的對手。"

楊無邪微皺了眉,道:"不愧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實在歹毒,甚至有些卑鄙。"

白愁飛也不生氣,道:"如果楊大總管想賠上金風細雨樓去跟一個瘋子論理,那我也得贊一聲楊總管确實非同一般。"

楊無邪嘿了一聲,正要說話,忽聽得回廊上有腳步聲響起。喝道:"誰?"身形一動,已搶到門邊。半晌,楊無邪雙手捧了一封書信,遞給白愁飛。白愁飛心随之跳了一下,那封書信是明黃色的,蓋有一個朱砂的玺印。

白愁飛伸手接了過來,拆開看了,卻久久不言語。楊無邪忍不住問道:"信中說了什麽?"

白愁飛将書信疊好收入懷中,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請我今夜賞花,賞荷花。我倒想知道,這個時節,又哪來的萬頃荷花?"

白愁飛步上那湖邊亭臺,只見趙佚正執了酒壺,在自斟自飲。見到白愁飛,趙佚笑道:"你來了,坐。"

白愁飛放眼望去,只見亭外茫茫,唯見煙波綠。便笑嘆道:"皇上叫我來賞荷花,可惜時候不對,只有蓮葉,卻無蓮花。"

趙佚笑道:"怎麽沒有?"

白愁飛不解,回了頭來望他,只見趙佚一雙眼睛滿含笑意,光芒閃耀,便側了頭不再與他對視,只管去看那滿池碧波。

趙佚笑道:"你閉上眼睛。"見白愁飛遲疑,忍俊道:"放心好了,不會害你的。只一下就好。"

白愁飛也不敢明裏違拗他,依言閉了眼,不時睜開,卻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只見亭臺之外,荷葉滿塘,菁蔥亭亭,間有菡萏,荷香沁鼻。

白愁飛奇道:"這是何花?難不成真是荷花?"

趙佚轉向他,眼中空幻一如那微藍天空。"幻夢之空花。"

白愁飛幾乎有想揉眼睛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的沖動,又生生地咽了下去。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皇上,究竟是怎麽回事?"

趙佚微笑道:"我說了,是夢裏的花。就像你......也是在我夢中。"

白愁飛臉色一僵,道:"皇上,你跟那戚少商一般對我這等想法?"

趙佚截了他的話頭道:"從前我曾問過顧惜朝,為何會對戚少商念念不忘。他回答的話,時至今日我才能體會。"

白愁飛道:"什麽話?"

趙佚唇角泛起一個微帶譏嘲的笑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沉默就在兩人之間凝聚,最後趙佚打破了這難熬的靜。"戚少商怎麽樣了?"

白愁飛笑道:"托皇上的福,險些兒把我給掐死。"

趙佚目光落在他的脖頸上,白愁飛膚色本白,在月光下真如半透明一般,領口之上依稀可見幾道清晰的青色指印,深陷入肉。

"看來這戚少商心底深處,還是恨着顧惜朝的。否則即使神智不清,也不至于下這等殺手。"

白愁飛揚了眉,水波映了天上的月,又倒映在他臉上,眼睛裏。就有一道道波光在他臉上流動,看得趙佚有些目眩。

"你像他,又不像他。眉,眼,唇角微揚的模樣,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像到了骨子裏。眠風說得沒錯,你少了眉梢眼角的那股神韻,少了也好,省得讓人看了你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白愁飛聽他說完,道:"皇上半夜裏找我來此,就是為了說這番話?"

趙佚笑道:"難不成你如今還記挂着戚少商?還念着他的死活?楊無邪現下迫于六分半堂的壓力,也只能聽命于你,這個順水人情我已經給了你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轉了身,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白愁飛,笑道,"白愁飛可不是顧惜朝,昔年若非野心太大,蔡京也不至于下手鏟除。你該記得這次教訓了。"

白愁飛接了酒,啜了一口。趙佚鑒貌觀色,笑道:"有話直說無妨。你是想問我戚少商所中的傷情可還有救?"

白愁飛道:"是。我不願在我能掌控一切的時候,又跳出一個劫後餘生的戚少商。蘇夢枕一個已經夠了。"

趙佚微彎了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是麽?這個理由不夠。你大可将他殺了,然後後找個替身來作傀儡。你不至于會心軟罷?江湖傳言,白愁飛冷面冷心,狠辣絕情,哪裏有過心軟的時候。:"

白愁飛笑道:"楊無邪不會讓我随心所欲的。他的勢力很大,暫時拿他是沒辦法的。"

趙佚笑道搖頭,道:"若你真嫌他礙事,你總該有辦法來對付他。我也可以送你好東西,讓他乖乖地聽命于你。這樣,你可還有借口?"

白愁飛一怔,還未答話,趙佚又道:"白愁飛沒有任何救戚少商的理由。若是顧惜朝,且不論他對戚少商是愛是恨,倒還說得過去。若是這般,我倒也不妨成人之美,給你解藥。只是......你是還是不是呢?"

頓了頓,趙佚又微笑道:"考慮清楚了再回答我,機會只有一次。你莫看戚少商如今只是昏睡,三日之內他必将變得勢如瘋狂,那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無藥可救,你後悔也來不及了。你該知道,君無戲言,我既不打诳語,也從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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