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見白愁飛不語,趙佚又舉了杯笑道:"同樣是喝酒,以前曾同顧惜朝一起,如今卻是同你一起。物是人非,鬥轉星移,世事實無常。"

白愁飛酒杯還握在手中,他不便拒絕,想來以趙佚身份地位,也不屑作下毒那等宵小之事,便一飲而盡。

趙佚端了杯,卻轉了頭,看那蓮葉亭亭如蓋。煙霧凄迷中,依稀仿佛,有青影在月下舞動。我知道,那是我的心魔吧。

"皇上在想什麽?"

趙佚聲音幽遠如風,低低道:"惜朝。"

白愁飛唇角微微泛起一絲淺笑,繼而又消失了。"皇上惜了嗎?如今已是将近黎明的光景,莫說是朝,夜都要盡了。"

趙佚淡淡而笑,道:"不錯,是我的錯。"望了那滿池綠水,還依稀記得當劍氣如練,雷動回雲。如今青影已杳,彩雲散盡,唯見香殘葉凋,也只能唏噓問天。

那抹青影,真是我永恒的傷,永恒的痛。湛盧寒光與月交映,那抹影子映在池水中,被沖淡了,洗清了,攪碎了。

是被我毀了的。

很靜,靜得只有風拂過蓮葉的聲音,白愁飛見趙佚有些失了神,別轉了頭不再看他,忽然間眉頭一皺,只覺丹田內一陣絞痛,臉色陡變,叫道:"皇上!"

趙佚臉上也已變色,喝道:"出來!憐雲!"

那黑漆描金的山水屏風之後,袅袅婷婷地走了一個女子出來。一身藍衣,巧笑倩兮,美目流波,果然是楚憐雲。

趙佚臉色鐵青,道:"雲兒,你究竟想怎麽樣?"

楚憐雲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金質酒杯,盛了半杯酒液,卻是銀色的,如同月光映照下的水波。

"皇上,您該知道我想要做什麽。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療愁花開,您不肯也就罷了,您卻依然放不下他。您把憐雲置于何地?"

趙佚笑道:"憐雲憐雲,你好。世間若真有人能算計得了我,那也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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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憐雲嬌笑着施了一禮,道:"雲兒怎敢對皇上無禮?皇上,只要您答應雲兒忘了他,我今日就放過他。否則......"楚憐雲明眸一閃,再不掩飾眼中的怨毒,"我要他零零碎碎地死在我手裏,死在你面前!"

趙佚這一刻只氣得五內如火,他還從未輸得如此一敗塗地。算計自己的是竟是自己最親近信任之人,叫他怎麽不怒?

楚憐雲又取了一只金杯,斟滿酒,取下頭上金釵在杯中浸了一浸。一縷绛紅的顏色,迅速滲入。趙佚臉色微變,卻見楚憐雲端了那金杯,湊到白愁飛唇邊,嬌笑道:"皇上,如果您不肯,我就把這酒讓他喝了。皇上您自己想,是要眼睜睜看着所愛之人在眼前痛苦輾轉而死呢,還是寧可忘了他,從此您也好,他也好?"

"好?"趙佚慢慢重複着這個字,似乎在咀嚼個中滋味。"好?那你告訴我,這個好,是什麽意思?"

楚憐雲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趙佚道:"在我選擇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雲兒,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楚憐雲格格而笑,一瞬間她的表情似乎讓趙佚想起了誰,自腦海中一掠而過。

"是你把我逼瘋的。"

趙佚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終于發現面前女子的表情和語氣像誰了。

像他的母親,顏妃。像她在凝視那支鳳血凝時那怨毒得讓人打從心底發寒的眼神。

楚憐雲格格而笑,道:"皇上,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你對別人,都是一時動心,卻未動情。我當然可以視而不見,因為我知你心中最在意的人還是我。我是江湖女子,根本不稀罕那貴妃、皇後的名頭,這皇宮早已悶得我發慌,一言一行都要守着宮中禮節,我出身唐門,自在慣了,你看今日憐雲,可還有當年初見時的靈氣韻致?"

趙佚心一顫,本來的滿腔怒火,卻被她這一席話沖淡了不少。是罷,我愛你,想讓你幸福,最終卻竟讓你走到了跟我母親相同的路。

是我的錯。我也錯在,還是愛你一如十年前江南初見你那一刻。試問一個人怎能把心分為兩半?那還是一顆完整的心嗎?

白愁飛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終于道:"娘娘,我說過,您認錯人了。皇上心中想的,不是我。"

楚憐雲輕笑一聲,道:"是你,我知道。我聽到那夜你所跟雷純的對話了。"

白愁飛略微張大了眼睛,想說什麽卻咽了回去,淡淡道:"原來殺她的卻是娘娘?好啊,娘娘竟然要我背這口黑鍋來着?"

楚憐雲吃吃笑道:"我?那個姑娘我壓根不放在心上,何況殺個不會武功的小女子,需要我親自動手?"

趙佚一震,道:"真不是你?"

楚憐雲眨了眨眼睛,笑道:"難不成皇上也以為是我殺的?要如此算的話,那這十年來我殺人恐怕也早殺得手軟了。"

白愁飛急問:"那是誰?"

楚憐雲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清悅得像一串銀鈴。"不是你,不是我,當夜在六分半堂,又有這等功夫能無聲無息地潛入雷純閨房,還能有誰?"

此言一出,趙佚跟白愁飛都同時變了臉色。楚憐雲卻又把那金杯朝白愁飛唇邊更湊近了幾分,笑道:"你還關心這個做什麽呢?反正你馬上就要死了。"朝窗外呶了呶嘴,笑道,"看,就像那花。"

白愁飛放眼望去,心中不由得大為稱奇。滿池蓮花竟已杳然無蹤,空餘煙波茫茫。

趙佚淡淡道:"人活一世,不過也就是那花開花落的一瞬,轉眼即逝。我不會用我的感情去換他的命,不管他是顧惜朝,還是白愁飛。決不會。"

楚憐雲聽了似也并不驚奇,皓腕微動,杯口慢慢傾斜。她柔聲笑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回頭觸到白愁飛的眼神,趙佚心中一顫,道:"雲兒。"

楚憐雲笑着停住了手,道:"皇上,你還是不忍心?"她臉上雖然在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看得白愁飛都有些發寒,苦笑道,"看來女人确實是最不能得罪的。"

趙佚嘆道:"雲兒,你今日這般逼我,日後你我還如何能如昔日一般?"

楚憐雲笑道:"皇上,我們之間,難道本來就還像昔日一般嗎?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身上了。我一直以為......以為可以是天長地久,此生不渝......原來誓言也只是笑話而言。當年......在江南,我不該讓你握住我的手......不該收了你那枝花......不該,看你的眼睛,不該,被你的笑淹沒......不該盜了療愁叛出唐門,不該随了你回宮,不該當這個勞什子的貴妃......"

她聲音越來越急促,淚珠本來在眼眶裏打轉,此刻已經落了下來,滑落到光潔如玉的面頰上。趙佚看了心中也陣陣刺痛,輕聲道:"雲兒,若你真厭倦了皇宮,你愛怎麽樣,我都随你。"

楚憐雲流淚道:"你是什麽人都好,為什麽你要生在帝皇家?那些東西有什麽可留戀的?我知你在這個皇位上絲毫也不快樂,我們為什麽不可以離開,走得遠遠的?我寧可還是你做王爺那時候,可以愛到哪裏便到哪裏,我恨死了那皇宮,我都快悶瘋了!我看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你知道嗎?我看你終日撫弄那支水龍吟,我就恨!"

趙佚叫了聲:"雲兒!......"又不知如何說下去,枉他計謀多端,此刻也無言以對。楚憐雲所言句句是實,自己在夜夜夢回之時,看來滿池蓮枯藕敗之際,又何嘗不恨不怨。即使顧惜朝已死,對他之恨卻也無法消除,只恨自己為何對他動了心,動了情,以致到了如今這般地步。國事不是用武功能解決的,顧惜朝永遠無法明了這點。只是個任性想要天上星星的孩子,要了這樣卻想要那樣,用了所愛之人性命去得了想要的功名權勢,卻硬要戚少商來原諒他。一次又一次去挑戰戚少商的底限,怎麽可能不輸。

趙佚是看得清楚,看得分明,卻無法讓自己從這個網中掙脫出來。明知道對一個死人的眷戀是世上最無用的事情,但卻也是最無奈的事情。又何嘗沒想過,如果那療愁真能開花,這般療了愁,忘了憂,也無甚不好。明知道是絕望苦澀的思念,永世不停的追憶,無窮無盡的悔恨,一切一切都是無望,那不如忘了的好。

若非遇了白愁飛,或者真的忘了的好。天下怎會有人長了一模一樣的臉,又怎會再有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來看自己。

見了你青衣飄然,我幾疑天上人間。若是夢,也真願長醉不醒。那一刻,趙佚便知道,百年難遇的療愁雖然綻放,自己卻永遠不會再想要了。

那半杯銀色的酒,就像揉碎的月光,在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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