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到底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呢?

金發青年沐浴在陽光中笑着的模樣仿佛就在昨日, 這一幕,曾讓遠遠觀望的魔術師情不自禁也微笑起來,印象自然尤為深刻。

所以, 今日, 再度回到這裏。

梅林才會在頗為感慨的心情伴随下想:

只是幾年的時間而已啊。

美好的事物無一例外都本質脆弱,即使它自身尚在努力,渴望綻放, 但是,往往在綻放之前, 就會因為嬌柔的花瓣支撐不住雨水的澆打, 而遺憾地凋零。

梅林正是感到遺憾。

“西裏爾·康沃爾……”

悄無聲息出現在書房中的白發魔術師輕聲念出了這個名字,話中蘊含的感情除了惋惜,似乎還有難以辨明的另一番情緒。

“你所做的努力, 對亞瑟王的輔佐,的确讓這個國家崩潰的速度再次減緩, 這是即使是我也不能回避的事實。”

“然而, 你——做得太多了。”

标志性的動聽嗓音, 在任何時候都是溫和而平穩的,此刻也不例外。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 魔術師進行着平白地敘述, 話音卻像是從極高的高處傳來。

是感慨,是嘆惋, 更是憐憫。帶着居高臨下的觀察, 又有旁觀者對局中人的另類的冷漠。

“……”

匍匐下去的人類青年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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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因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有一個魔術師來到了自己身旁,更不知道他說了什麽。

于是,魔術師繼續說着:“如果提前知道代價是你的生命,還會願意這麽做嗎?”

青年還是無法回答。

被留下幹涸血跡的信紙從他的臂膀下滑出,梅林把它重新展平,去除掉污跡,再放回到桌面的一覺。

他沒有把安靜得似是連呼吸都快失去的青年扶起來,只是在短暫的垂眼注視後,他的手撫摸了一下在青年仿佛光芒也跟着黯淡下來的金發。

“我總是會忘記,你明明也不是人類。”

由魔術制造而出的人造人,擁有人類的外表,卻不是真正的人類,本來應該是作為替代品而存在的“工具”。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就和一半是夢魇一半是人類的魔術師情況有一點相似。

只不過,相似之處也就僅限于此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人類,因為他的表現無法讓人懷疑,并且,連他自己都這麽認定。”

“把原本就不該存在的的生命帶到這世間,又讓他學着做一個人類,從此脫離你的掌控,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行為啊。”

“你後悔了嗎?”

魔術師自言自語般地詢問。

在不知不覺間,他直敘的對象發生了改變。從臉色蒼白、衣衫遮擋下的身形消瘦之極的金發青年,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是第二個出現在這顏色灰暗的房間中的人。

仿若被濃厚得看不出原本身形的黑暗覆蓋的女人。

女人也将更加晦澀的陰影帶到這裏,面紗下的面龐不知浮現着如何慘淡的神情。

只能看見,她露出的那雙冰藍眼眸瞳色淡得驚人,仿佛随時都會淌下冰涼的淚痕,這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痛擴散後的結果。

“——後悔了麽,摩根?”

“是的。”摩根用沙啞的嗓音緩緩接道:“我非常後悔。”

此時此刻,魔女與執着想要抓住的魔術師避無可避地碰上了面,可場面卻如此平靜。

不止是沒有表現出怒不可遏,摩根甚至連正眼都沒看向厭惡的魔術師。

她将昏迷不醒的金發青年的身子扶起,不再多等,仿佛也不敢多看弟弟脆弱得像是碰觸一下就會破碎的面龐,顫抖的手臂就把他死死地抱在懷中。

只抱了短暫的一瞬,還是前面的那個理由。

摩根很快就再将弟弟抱起。

由于青年實在是太瘦了,被矮自己一些的女人緊抱着,畫面竟然一點也不顯得怪異。

說完前面那句僵硬的話,摩根失魂落魄,徹底将書房內多出來的夢魇視作無物。

她不打算理他,也沒心思理他。

可這邊不欲搭理,魔術師卻像是還在惋惜,頗為遺憾地又開口了:“摩根,你繼承了不列颠的所有神秘,論實力我不及你,但我總是能夠和你拉開差距的原因,就在于你沒有千裏眼。”

“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你都看不到。或者說,你其實可以看見,卻不願去看?好吧,我只能說,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你或許能聽得進我的勸……”

“住口!!!”

“……”

魔術師被吓了一跳,閉嘴,啞然地望了過去,就見之前還安靜得近乎死寂的女人猛地駐足,她那永遠燃燒不曾斷絕的怒火,終于再度熊熊升騰至表面。

摩根沒有回頭,但冰冷的、似有摻雜了悲痛的聲音,又以難免激動的形式響起。

“我後悔——我真是後悔啊,為什麽要把時間浪費,我應該陪在西裏爾的身邊才對啊!”

“他說得對,是我自己沒有聽。梅林……梅林!沒錯,固執不放地把矛頭對準可惡的你,還有亞·瑟,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咦?”魔術師很驚訝摩根居然說得出這樣講道理的話,前後态度着實有些矛盾。不過,他也就順着她的話接了下去:“嗯,對呀,你既然知道,那就更應該早點放下仇恨,你和亞瑟是同母的親……”

好吧。

他的話又沒能說得完。

這番言辭不知怎麽又把摩根激怒,而且,憤怒的程度堪稱暴怒。

魔術師突然被心髒破碎、脖頸被人掐緊的劇痛和窒息感滅頂般覆蓋。

幻覺,是魔術的效果,而非真實。最擅長玩這一套的魔術師立即就驚醒了。

摩根大概真的想要幹掉他,但卻被怒火沖淡了理智,以至于讓魔術師輕易就逃脫了出來。

逃脫了的魔術師還是留在書房裏,只是,比剛才更加驚訝了。

因為,摩根說:“為了我的父母,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和尤瑟。梅林,我對你的厭惡和憎恨尤甚。如果早知道會有今日,我不會放棄,我永遠不會!我只會換一種方式來複仇。”

“你設計了那麽多,利用了尤瑟,我的父母,還有也是被你‘制造’出來的亞瑟,為的就是維護這個國家。既然如此,我就絕不會讓你如願。我會把不列颠毀掉,讓流有尤瑟之血的他的後代,親手把他的國家推向毀滅!”

抛下這刻骨銘心的誓言,摩根就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同時帶走了昏迷的公爵。

魔術師:“……”

被正大光明無視了的魔術師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他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摩根這女人的腦回路。本意是勸她放下仇恨,結果仇恨反而加深,幾乎要被弟弟的遭遇刺激瘋了的女人要颠覆這個國家。

換個角度,在摩根看來,魔術師的想法恐怕也是一樣的莫名其妙。

他們兩人注定無法互相理解。

魔術師随後就想起了他在最初之時就看到了的一小段未來,也只能感嘆,繞了這麽大一圈,“未來”還是要走到那一步。

前面的某一段時間,他還以為,放任那個“變故”自由發展的結果,就是要出差池……

——不過。真的不能理解。

不被主人招待,更不被主人喜歡的不速之客懷着探望的心來到這裏,卻沒能與想探望的人說上話,本來是應該灰溜溜離去的。

但是,在沒有人搭理的情況下,魔術師居然沒有立即離開。

稍稍地遲疑了一會兒,他拿起了之前被自己随手壓在桌角的那張信紙。

字跡被魔術恢複,呈現出了其未被污染時的面貌。

信的末尾,最後一個字沒能寫完,下拉的比劃随着手的滑動,筆尖漏下的墨跡長長地滑過紙面,留下了貫穿的長痕。

而看得清楚的那一段話,則是:

“……我幫助您,并不是因為您與我的關系。”

“正如你最初對我說的,我們有共同的目标和願望,我從您身上看到了實現這一冀望的希望,所以,我會竭盡全力。”

“他人會誤解您,懷疑您,我卻知曉您做出了最佳的決斷,只有這一個辦法。我會盡力為您分憂,請收下我的祝福……”

就停在了這裏。

魔術師可以想象出,金發青年坐在這裏,認真書寫下這些誠摯字句時的專注模樣。

想來,假如收到了這封信,正在前線率領騎士軍隊誓死拼搏的王,一定會非常欣慰,非常高興。

*****

西裏爾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一開始并沒能發現,因為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身處在格外熟悉的地方,就是他的書房。

書房中的擺設與現實沒有區別,只是物體的邊緣透着朦胧的淡光。而被深色的書架與書叢填充的房間裏,也飛舞着點點類似的光暈。

他坐在書桌後,桌上攤開了一封信件,顯然,他此時應該是在閱讀這封信。

而讓西裏爾從迷糊中驚覺,自己身處于夢中的線索,就在緩緩垂眼看到的信件的內容之中。

“閣下,我無法忍耐下去了。”

——就是這個開頭。

只看了開始一句,便因為實在是印象深刻,才在第一時間醒悟。

時間……怎麽回到了五年前?

不知為何沉入了夢中,西裏爾回想了起來,他收到這封信的時間,就是五年前沒錯。

由于重要,才會留下多年後也能立即想起的深刻印象。

西裏爾即使不再把信件重新看一遍,也能把其中的內容完整無損地複述一遍。

他在收到它之後的幾個月裏,反反複複地看了不知多少遍,那上面寫了什麽,早已經爛熟于心。

果然,在短暫的遲疑後,西裏爾把鋪在桌面的薄薄信紙拿起,比平時暗沉的目光落了上去,讀到的內容與記憶沒有半分差別。

“我不能忍受了,閣下!所有的大臣都告訴我,現在不是開戰的時候,可我不知道,到底何時才是他們口中的‘時候’?”

開始,便是如此激昂的話語。

“他們說,現在物資缺乏,支撐不起軍隊的補給,況且最大的敵人勾結外敵,非誓死不可抵抗,一旦主動開展,會加重人民的負擔。他們卻看不見,不被王都庇護的人民早已經不堪重負,再等下去,再拖下去,國家只有在對饑餓和死亡的恐懼中覆滅。”

“閣下,只有您能理解我。我看着饑荒的前兆在全國範圍開始出現,不用說,這時一定陷入了相當兩難的境地。可是,我無論怎麽思考,都只能得出,能夠拯救不列颠的方法,就只有——”

“戰争。”

是了,是那個時候。

西裏爾和不列颠的新王維持了一年多的通信,随着時間流逝,還不知道他們的姐弟關系的國王越來越信任他,将他引作知己。

作為王,就應當克制自己的私欲,喜怒不形于色。阿爾托莉雅褪去了少女時的天真散漫,嚴格地用王的标準來要求自己。

王的心聲不再傾吐給他人,或許只有從小在一起長大的義兄能夠猜出她的想法。不過,背着其他人,阿爾托莉雅會在與康沃爾公爵的通信中透露一點自己的困惱。

她最大的困擾,就是“這個”了。

如何度過危難。

如何盡最大努力保全民衆。

如何在無論內外都堪稱絕境的環境下——拯救國家。

這些問題,在之前的信中他們就曾讨論過多次,但得出的結論,還是只有那一個。

就是難以被打破的絕境。

好像不管怎麽看,都看不到突破這漆黑夜幕的遙遠光芒……

可是,不能不去打破啊。

國王的來信,字裏行間中都表露着她的不甘和憤怒。

她的心中其實已經有想法了,但因太過決斷,又不被周圍的人認同,才會在憤怒之下顯得迷茫。

阿爾托莉雅寫下這些話語,本意是傾述,并未想讓西裏爾點破什麽,借住他的認同,讓自己下定決心。

因為在她的默認中,康沃爾公爵是一個極溫柔的人。如此溫柔的青年,必然不會贊成的她的那個想法。

可是。

她猜錯了。

“戰争。您說得沒錯,拖延下去并不現實,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西裏爾的回信裏這麽寫着,從娟秀流暢的字跡之中,看不出書寫者當時的心情,但卻能感受到,他認真無比。

“行軍路上,将一個村莊作為據點,榨取村內的所有資源作為軍隊的補給,來減輕其他區域的壓力。這就是您的想法對嗎?十分正确。”

國王所想到的最優解,便是以最小的犧牲,來換取更多人的生命。

被榨取全部資源的村莊,活着的人們難以生存。雖然有效,但這個辦法未免會讓人覺得不近人情,這也是阿爾托莉雅所猶豫不定,會覺得西裏爾不會贊同的原因。

然而,西裏爾卻以平靜的口吻贊同了。

他還說:“如果可以,我也想堅信只要心懷希望,就不會有犧牲……做出這個決定,您的心必然比此刻的我還要悲痛。十分抱歉,我無法在戰場上為保護人民而親身作戰,只能留在後方,極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讓那些失去容身之處、無法活下去的人們到我的領地來吧,這裏遠離紛争之處,我願意盡力将他們安頓。您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國王的反應隐藏在其後接連送來的十幾封信中,此時無法翻閱。

總之,未過多久,為救國而起的戰争打響了。

以國王為中心,忠義的騎士奔赴到王的旗下,抗擊起了入侵的外族敵人。通過一場場無一落敗的勝利,亞瑟王及其圓桌騎士之名,在天下響亮地傳蕩開來。

作戰的計劃果然是之前定下的那一個,通過榨取作戰路上的某個小村莊的所有資源作為補給,騎士軍團才能以最少的消耗與敵人戰鬥。

最初,騎士之中還有些許質疑的聲音,覺得在與敵人作戰之前就先要犧牲無辜民衆的王太過冷酷,讓人感到畏懼。但是,沒過多久,這樣的聲音就消失了。

失去了糧食,又無法得到軍隊保護的可憐村民,在随後就被另一支從後方來的隊伍接走。那竟是聽聞與王關系匪淺的康沃爾公爵派來的騎士兵團。

侍奉公爵的騎士當然不能跟亞瑟王的軍隊相比,但護送平民返回領地,還是完全足夠了。

事實上,在後患之憂得到解決的很長時間裏,人們都不知道康沃爾公爵是怎麽讓擠在自己領地的越來越多的難民活下來的。

他把自己的土地慷慨地分給了難民,又給他們住處和生活用品,教他們怎麽在這片被固有結界籠罩的土地上耕作。

“謝謝您——謝謝您!尊貴善良的公爵大人,如果沒有您,我們怎麽怎能活着站在這裏呢?”

人們這麽說的時候,西裏爾如果聽到,都會告訴他們,自己所出的只有很少一些力量,真正應該感謝的,是自己的姐姐摩根。

為接收難民——不,為和“亞瑟”交往過密,還一心要給她幫忙這件事,摩根在發現之初就跟西裏爾提出了反對。

縱使經過這麽多年的親情和溫馨的消磨,摩根心中的仇恨已無最初時那麽深,但她還是下意識地不想讓弟弟和“那邊”接觸。

可是,西裏爾卻認真地對姐姐說,他做這些事,并不是為了亞瑟王,而是因為不想看到遍地傷亡。

“但你救不了那麽多人!”

“盡力而為吧,姐姐,我從來沒想過要拯救全世人,那是國王的使命,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點嘗試而已。即使只救下了一個人,我也會感到幸福。”

西裏爾也并沒有一昧地只把人接收。本來,他就是在權衡了領地範圍還能容納的具體人數後,才做出的這個決定。

在發現土地肥力消退不是人為影響後,他便放棄了改進耕作方式來增産糧食的想法,轉而尋來了數位優秀——不過沒有他姐姐和另一位魔術師那麽優秀——的魔術師,嘗試用神秘的手段來将這片區域的生命力維持住。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可行。

只限于西裏爾的領地,作物還算正常地生長着。

雖然食物供應還是夠嗆,但勉強能夠溫飽,終于感到希望來臨的人們感謝公爵大人的恩惠,彼此支撐着,鼓勵着,最後到底還是艱難地撐了過去。

籠罩在外給大地滋養的固有結界,明面上看是數位魔術師齊力所為,但實際上,是摩根做的。

她不喜歡“亞瑟”,但讓她看着弟弟整日忙得回不了家,短短半個月下來,身形就越見消瘦,這怎麽能行。

摩根忍不下來,又不能幹涉弟弟的決定,只好暗暗出手,至少,能讓弟弟不要再那麽忙碌。

西裏爾發現了姐姐隐晦的幫助,對此,他無比感激。

那段時間,忙,的确是忙了些。他每日睡不了多久的覺,時刻都要為糧食和可能還會加入的難民操心。

瘦了不少是難免的。

雖然,也是那段時間裏才出現的端倪。

某一天,連着數日熬夜的西裏爾在起身之時,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待意識清明,他本欲張口,但在那之前,先嘗到了湧到喉口的血腥。

……

夢的第一段,是在書房。

似乎沒有回憶多久,沉默的西裏爾緩緩回神,這時才發現,情景變了。

此刻,他坐在大廳,身邊的爐火燒得正旺。

“舅舅。”

高大的騎士站在他身前,低着頭,神色晦暗不清。

如陽光般燦爛的金發,被火焰的餘光映照着,竟莫名地顯得不那麽燦爛了。

“我跟随兵團去了前線,在那裏,機緣巧合下加入了王的軍隊,跟随那位陛下對戰了敵軍。”

“我……不,實在是難以啓齒!我怎麽會出現這樣不合情理的念頭,舅舅,請你當做沒有聽過這番話。”

騎士似乎為自己竟然會生出如此錯誤的想法感到羞愧,他不願違背誓言,更不願傷害自己的親人。

然而,通過夢境回到了“這裏”的西裏爾,卻是緩慢地露出了一點輕笑。

“高文,做我的騎士會埋沒你的光芒。在想什麽,你可是太陽騎士啊。”

“去吧。”

和當時一樣,他輕松地說道:“去到你應當效忠的君主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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