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車上狹小的空間裏,林栀一動不動伏在沈南灼身上,豎着兔耳朵聽。
周圍過于安靜,這片區又不是商業街,入夜之後沒什麽人了,那邊有點兒什麽動靜,這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錢夫人教訓完樓涵,轉身牽着錢烨彬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樓涵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好像叫了誰的名字,林栀沒聽清,可前頭那兩個人都沒有回頭。
直到錢烨彬開車,帶着夫人消失在這條街上。
沈南灼掌心發燙,手掌落在林栀的腰上,輕輕捏捏。
她的注意力緩緩回落,臉頰靠着他的肩膀,喃喃自語:“樓涵可能要被停職了。”
“她活該。”
林栀保持着這個動作沒有動,見保安小哥湊過來跟樓涵交涉,問她要不要幫她聯系醫院。
樓涵長發散亂,臉頰和額頭上都有青紫痕跡,現在也分不清究竟是打的還是撞的。
她在冷風中站立一陣,搖搖頭,轉過身,朝着地下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須臾便消失在夜霧裏。
林栀眨眨眼,猜保安小哥可能沒見過,畢竟她也沒見過——
樓涵在人前向來光鮮亮麗,從未這樣狼狽。
她伏在沈南灼肩上,突然小聲:“說不定她是真的喜歡錢烨彬。”
小姑娘身體柔軟,沈南灼的手在她腰間捏來捏去,始終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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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男女,各取所需而已。”他聲音沙啞,熱氣卷在她耳邊,“誰先陷進去誰就輸了,床上的話當不了真。”
“我以前也是這麽覺得的。”林栀被捏得有點癢,小小地掙紮了一下,“但是今晚見到樓涵,又有點新想法……”
但凡她有正常人的腦子,都不可能在那個關頭把錢烨彬叫來。
除非她自己也處于茫然的狀态,完全分不清工作和生活。
“咨詢室裏,來訪者和咨詢師建立的關系,其實有點像戀愛關系。”林栀思考一下,向他解釋,“兩個人簽署保密協議,來訪者将自己所有信息事無巨細地告訴咨詢師,在傾訴的同時,也從咨詢師那裏得到正向的能量……這個過程非常私密,雙方都很有可能産生‘愛上對方’的錯覺。”
沈南灼安靜地聽她說完,在她臉頰上輕輕啄一啄:“所以心理咨詢一定要收費,所以咨詢師不可以和來訪者建立社會關系。”
“對。”毛茸茸的小姑娘一本正經地點頭,“制定這樣的行規,本身就是為了避免出現糟糕不可控的情況,可樓涵自己把它打破了,現在這樣,有點像是……”
沈南灼唇角一勾:“反噬。”
她說什麽話他都接得上。
林栀突然就沒聲音了,埋在他頸窩,側過眼盯着他一動不動,很久,小聲問:“你有沒有……”
沈南灼沒聽清:“什麽?”
“……喜歡過應之遙。”
他身形微頓。
小姑娘好像非常心虛,逃避現實似的,飛快地小聲問完,立刻将腦袋重新埋進他的肩膀。
沈南灼在心裏“啧”了一聲,将這只不斷拱啊拱的兔子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腿上,沉聲:“不準動了,坐好。”
被他扒下來之後,林栀沒地方可以藏,迫不得已,只能擡頭與他對視。
邁巴赫停在樹下,疾風吹散燈影,他的車上也沒有亮燈。
男人眼睛黑漆漆的,眸光微沉,看着她:“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學姐的業務能力?”
他說話不疾不徐,可很有壓迫感。
林栀莫名有點兒緊張:“我是覺得,這種情況發生也——”
“——也很正常。”沈南灼垂眼看她,無縫接話,“畢竟圈子裏很多類似樓涵的事,甚至有咨詢師建群,讨論怎麽套路來訪者、讓來訪者愛上自己,以便從他們口袋裏拿走更多的錢。”
林栀微怔,詫異地睜大眼:“你怎麽知道?”
沈南灼有些無奈,可唇角又帶着自己沒有察覺的寵溺。
他捏捏她的臉,聲線低沉微啞:“我有一個咨詢師小寶貝兒,了解一下她的職業,有什麽問題,嗯?”
林栀被撲面而來的親昵感擊倒,腦袋開始犯暈。
她舔舔唇:“我沒覺得你有問題,也沒覺得師姐有問題,我就是一直不明白……”
停頓了一下,才說:“你為什麽會跟我在一起。”
沈南灼短暫地沉默,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身上,但沒有說話。
為什麽?
因為很久以前就動過心,可那時候她太小了,她不知道。
時隔這麽多年,他自己也沒想到,兩人再遇時,他竟然……
還是喜歡。
一天比一天更喜歡。
世界上或許真的存在一種宿命,我一定會遇見她,我一定會愛上她。
見他不說話,林栀忍不住,又開始碎碎念:“我問你這種問題,并不是希望從你那裏得到更多的關注或者愛護,我也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想多了解一點……”
“栀栀。”他突然輕聲打斷她,“你很可愛,我應該愛你。”
林栀又一次愣住。
沈南灼沒有下任何定義,有一個瞬間,她覺得一直停在耳邊的“你好像總在親密關系裏沒什麽自信……”和“我覺得你真的有點問題……”,都潮水一般,一一褪去了。
“我在其他事情上很自信的。”半晌,她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欲蓋彌彰,“我以前也沒談過戀愛,是跟你在一起之後才變成這樣。”
“嗯。”沈南灼心裏好笑,親親她的唇角,“今天太晚了,先回去好不好?我以前做心理咨詢時,跟應之遙說過很多日常事,如果你想了解,也可以全都告訴你。”
心事被看穿,林栀又開始偷偷冒泡泡。
她微微躬身,重新抱住他。
可是這一次,察覺到一點點不對。
她好像被什麽東西……抵、抵住了。
林栀:“……”
她一張臉瞬間紅透:“那個……你……”
“不在這裏。”沈南灼眼瞳漆黑,聲音微啞,将她抱起來,安安穩穩地放回副駕駛,“怎麽,你對車上,沒有心理陰影嗎?”
林栀微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上次在酒吧,撞見樓涵和錢烨彬。
不等她回應,他勾起唇角,啞聲道:“回去之後,有的是時間。”
……的确有的是時間。
林栀訂的是早上八點的高鐵票,這一晚格外漫長,她的記憶也變得斷斷續續,感覺自己翻來覆去,不斷地昏過去,再醒過來。
天快亮時,還是沈南灼把她洗幹淨,幫她穿好衣服:“栀栀,該起床了。”
林栀迷迷瞪瞪,想不起來前一晚究竟有沒有睡。
眼皮打架,她全身沒有力氣,趴在他懷裏不想動:“天都還沒有亮呢……起這麽早幹什麽。”
小姑娘聲音小而柔軟,嗓子使用過度,帶點兒輕微的啞。
沈南灼憐惜地将她抱起來:“八點的票,等天亮就來不及了。”
林栀不說話,等了半分鐘,他低頭再看,她又睡着了。
他突然有點心疼,親親她的額頭,毫無公信力地許諾:“下次我一定不這樣。”
然後将自己也收拾好,抱着她上車。
從公寓到高鐵站,林栀睡了一路。
沈南灼送她到車站時,應之遙已經在站外等待。
見她揉着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應之遙小聲啧啧啧:“師妹,脖子上有草莓印。”
林栀清醒三分,冷靜地從沈南灼手中接過圍巾,慢吞吞地系好。
可也只是清醒了三分而已。
上車之後,應之遙将靠裏的位置換給她,林栀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抱着外套重又睡着。
兩個小時的車程,快下車時,她才慢悠悠地醒過來。
列車一路向北駛離北城,藍天漸漸遠去,天空灰沉沉的,室外溫度也不斷超下跌。
應之遙見她迷迷糊糊地盯着手機回消息,忍不住打趣:“談戀愛有這麽好玩嗎?”
林栀反應慢了半拍,手機上短短幾條消息,她盯着看了好一陣。
全都來自同一個人,一大長串,毫無誠意。
沈南灼:【上車睡一會兒吧,到了給我發個消息】
沈南灼:【早上你一直沒睡醒,我也沒找到機會問,身上還有沒有不舒服?】
沈南灼:【……下次我一定收斂一點】
……
林栀微默,收起手機,一本正經:“嗯,談戀愛有趣極了,我們才分開兩個小時,我就又開始想他了。”
應之遙:“……”
我怎麽從你的表情,不太能看出你想他呢:)
列車快要到站,林栀打開背包拿車票,拉開拉鏈才發現,裏面滿滿當當,塞的全是她平時喜歡的小零食。
她微怔一下,将這些零食挖出來,分一半給應之遙。
應之遙感嘆:“你在你男朋友眼裏,一定還是個可愛的小女孩。”
林栀:“嗯,我本來就是個寶寶。”
“……”
寶寶是不需要做科研的。
但林栀需要。
她在A城待四天,每天陪着應之遙到處跑。除了第一天因不明原因精神不濟,其他幾天都像師姐一樣鬥志昂揚。
另一頭,沈南灼暫時搬回了沈家。
沈爺爺大病初愈,原本應該在療養院住到康複。可大過年的他又嫌冷清,沈南灼跟醫生們商量了一下,短暫地将他接回家住幾天。
兩個人幾乎是二十四小時手機聯絡。
今年沈家老爺子告病,不讓小輩們來拜年了。
沈尋也不在家,沈南灼前所未有地輕松,就連院子裏臘梅結了新的花苞,都要特意拍下來給林栀看一看。
大多數時候,林栀晚上才會回他消息。
沈南灼在“睡前通話”這個環節上擁有迷之儀式感,每天一定要給她講個故事才放她去睡。
可這些童話大同小異,每一個的結局都無一例外,是“大灰狼終于吃掉了小兔子”,或者“小兔子被大灰狼吊回窩,反反複複地吃”。
她總懷疑他在ghs可又沒有證據,跟他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那可真是豐富多了:
“今天跟師姐一起去拜訪了一位教授,我很早之前就想聯系他,可他一直不在國內……現在總算回來了。但他住的地方離市區好遠!我們坐了好久的車才到!”
“閑聊時,教授問我心理咨詢的意義是什麽,這麽簡單的問題把我問倒了。你還記得我的督導嗎?她也跟我談過類似的話題,我好像知道原因,又好像不是很确定。”
“下午教授有個沙龍,雖然我也很感興趣,但大年初四在外面辦沙龍我,我還是覺得有點無厘頭……”
沈南灼聽到這一句,唇角上揚,忍不住笑起來。
他聽幾句語音的時間,舅舅剛好抽完一支煙,扔掉煙蒂,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南灼,我們進去。”
沈南灼回頭看看吵吵鬧鬧的包廂,長輩們來看望沈爺爺,将聚餐定在了今天。
他收回視線,薄唇微抿:“您先去吧,我回個消息就過去。”
“哎呀,消息嘛,什麽時候不能回。”舅舅攬住他的肩膀,一邊走一邊親昵地問,“女朋友?”
沈南灼唇角微動,長按文字轉換,聲音清冷:“未婚妻。”
回到席間,他收起手機,挂着塑料笑容應付了長輩們。
過了好一會兒,又忍不住,悄悄把手機重新拿出來。
林栀的語音裏夾有雜音,文字轉換并不太清楚,沈南灼皺着眉看了一會兒,松開眉頭,回她:【我這裏太吵了,晚一些聊。】
半晌,林栀那頭也沒再彈出新消息。
沈南灼沒太往心裏去。
沈爺爺的身體尚未完全恢複、不能久坐,因此這場聚會也沒有聚得太久。酒至半酣時,爺爺提前離席,沈南灼打算借着他的名頭溜走。
剛一站起身,還未開口。
突然聽舅舅一聲驚呼:“嚯,這是什麽地方啊,大過年的,鞭炮廠爆炸?”
有親戚應和:“就是過年,鞭炮廠才更容易爆炸呀,哎呀真是造孽,我剛剛也看見新聞了,那地方離北城還挺近的,我看過年去走親戚的人也多。”
“不過鞭炮廠都不在市區,應該也還好吧?不知道有沒有傷到人。”
……
長輩們七嘴八舌地聊起來,沈南灼心裏一突,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耳朵敏銳地捕捉到“A城”。
他猛地擡起頭:“哪兒?”
舅舅被吓了一跳,趕緊按滅剛剛偷偷點上的煙:“A……A城啊,怎麽……哎,南灼你去哪兒,飯不吃了啊?”
沈南灼短暫地混沌了一下,推開門時冷風席卷,走廊上的侍應生一路向他打招呼喊新年好,他拿着手機走出去一段路,才遲遲反應過來。
趕緊打電話給林栀。
忙音響了一聲又一聲。
沈南灼走到門口,挂斷第七個無人接聽的電話,轉而聯系助理:“幫我叫個車,現在去A城。”
退出通話界面,他盯着微信對話框,不死心,還想再打。
可眼神似乎難以聚焦,他手指微偏,點到那條長語音上。
涼風侵襲,門外天空陰沉。
明明沒有雨雪,風刮在臉上,仍然傳來尖銳的痛感。
他聽到她清脆的聲音:
“我剛入行的時候,在督導那裏做咨詢,也曾經問她,意義是什麽。”
“督導告訴我,‘意義’對每個人而言都不盡相同,這個命題像‘你為什麽要活着’一樣大,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想了很久,在真正談過一段戀愛、有過一段這樣的親密關系之後,才得到啓發。”
“雖然咨詢師和來訪者的關系并不會一直維持下去,但我曾陪伴對方,走過艱難的歲月。我們也許并不能治愈對方所有的缺口,可即便日後疼痛的感覺延續着,愛和被愛的感覺,也同樣被保留了下來。”
語音自動播放,沈南灼突然有些難以繼續下去。
可留言感覺不到,他還是聽見她的聲音。
溫柔的,輕盈的,化在空氣裏:
“哪怕未來某日我們不能再見到彼此,可是我們對對方的影響,已經作為‘我’的一部分,永遠保留在了往後的人生裏。”
“這樣,哪怕分開,無論是他還是我,都能獨自走下去了——”
“就算我們不在見面,也永遠在一起。
我曾同他并肩,我在對方的生命裏留下過痕跡。
那就是和他永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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