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冷汗浸了出來,眉間都是厲色。

“去!”

江揚一腳擡起重重踢在了江鴻羽肩上。

江鴻羽身子一偏,上身也因為慣性往地上摔。

嚴婷阻攔無果,放開江揚,直接擋在了江揚面前。

嚴婷紅着眼,定定看着江揚。

江揚冷聲:“讓開。”

嚴婷不讓。

江揚直接扛起嚴婷把人扔到了門口,一把拉上了門,幹淨利落地把人反鎖在了門外。

全然不顧嚴婷的呼喚和錘門聲兒。

江鴻羽就左手左腿還能使上力,手撐地剛直起上身,江揚又回頭他身旁,居高臨下,繼續問。

“還去麽?”

“去!”

這一腳,江揚直接踢中了江鴻羽的腹部。

江鴻羽一聲悶哼,他連吼出痛的力氣,都沒有了,縮着背蜷在了地上。

疼痛籠罩全身,嘴裏泛起了很大的一股血腥味兒。

“還去麽?”江揚又問。

江鴻羽的背抖了抖,嘴裏含着血水,吐字不清。

“去……”

緊接着,江鴻羽感覺到腦袋“嘣”的一聲,頭一偏,倒在地上。

江揚踢了他腦袋。

江鴻羽縮着四肢,在地上抖了抖,張開嘴,牙齒上都被染紅了。

他眼睛已經充血了,漂亮的頁臉腫得厲害。

“您……到底是還接受不了……我喜歡男人,還是接受不了,我為了一個男孩兒,要去……”

江鴻羽的這句破碎的話并沒有沒有說全,江揚提起一腳又踢在了他肚子上。

他嘴裏的血水噴濺了幾滴出來。

江揚捏着拳:“我問最後一遍,你還要不要去。”

江鴻羽笑得很痛苦。

“您一次性踢個夠吧。”

江鴻羽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江揚舉着家裏的紅木椅子朝他砸了下來。

他閉上眼,想着,這椅子這麽貴,砸我多不值當。

34(上)因為知道那個人遲早會來,等待的過程也并不是那麽難熬了。

陸曉洗完澡出來,站衣櫃前扒拉了一圈衣服,想了想,翻出了他和江鴻羽都有的那件衛衣。

他穿衣一向随意,怎麽舒服怎麽穿。

不過江鴻羽一向挺喜歡在他身上看到兩人有配對的東西。

陸曉笑了笑,抓出來直接套在了身上。

姚茜站在門口敲了敲門。

陸曉:“門沒關,直接進來。”

姚茜推開門:“什麽時候出去。”

“七點四十,慢慢走過去。”陸曉笑了笑。

“我以為你迫不及待就要蹦出去了”,姚茜靠在門口,“啧啧。”

“江鴻羽一向準時”,陸曉笑,“去早了我也見不着人啊。”

“晚上還回來麽”,姚茜看着他,“我睡眠可不好,帶人回家了可別鬧太大動靜。”

陸曉往門外看了看。

“放心”,姚茜說,“叔剛剛下樓買煙去了。”

“不知道他今天過不過來”,陸曉垂着眼,淡淡說,“也不知道他今天會說些什麽。”

“你心裏不是有底麽”,姚茜笑着說,“而且,你知道你要說什麽,就行。”

“嗯”,陸曉坐床邊穿襪子,“茜姐,你知道嗎,以前,我總覺得江鴻羽挺好哄的,現在想想,他只是樂意被我哄而已。他總是願意理解我,也不愛和我計較什麽。”

姚茜:“就像你說的,他願意,也樂意。”

“我不能再理所當然得心安理得了”,陸曉穿好襪子,站起身,“我也得好好疼疼他。”

姚茜笑:“別秀啊。”

陸曉:“願意也樂意。”

“這架勢”,姚茜又搖着頭啧了啧,“為了我今晚的睡眠質量,我給你倆指條明路。”

陸曉眉一挑。

姚茜接着說:“兩條街後那幾家小旅館,不需要身份證。”

陸曉和陸祥之打過招呼,就往小公園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風相對比較溫柔,陸曉每走過一盞路燈,就能看見自己嘴裏呼出的白氣兒。

道公園的時候,他看了看時間,才七點四十六。

原本要走十分鐘左右的路被他縮短了一半兒的時間。

身體語言還真是誠實,一點也不騙人,腳步跟着心情走,邁得飛快。

公園裏的空氣有些濕意,感覺比在街上冷,陸曉站在約好的地兒,跺了跺腳。

這個點兒,公園裏有不少人,成對結伴,陸曉隐在樹蔭下,能隐約聽見他們閑庭散步時的小聲碎語。

不時也有狗汪貓喵的聲響。

陸曉的視線望着路口處,腦海裏一直思考着,這些天存在肚子裏的話,先說哪一句會比較好。

想來想去,好像見着人了,還是先得走過去好好抱抱江鴻羽。

這個早該有的擁抱,都翻年了,怎麽也得送出去了。

陸曉站了一會兒,又掏出時間看了看手機。七點五十六。

江鴻羽應該快來了。

遠處的空地上,有廣場舞的音樂傳過來,陸曉耳朵裏聽見的聲兒,愈加熱鬧了。

他立在原地,也沒有找地兒坐下,因為他站的那個位置,能一眼看到從公園門口走過來的人。

八點整了,江鴻羽沒有來。陸曉沒着急,繼續等着。

八點二十了,江鴻羽也沒有來,陸曉給他打電話,江鴻羽沒接。

陸曉又搜了搜今天的路況,說市中心堵着車,他放寬心,繼續搓着手,站在原地等。

後來,陸曉陸續又給江鴻羽打了幾次電話,依然未接,發了信息,他也沒回。

因為知道那個人遲早會來,等待的過程也并不是那麽難熬了。

雖然始終沒有聯系到江鴻羽,陸曉還是站在原地,沒有雜念的等着那個人。

後來,公園慢慢靜了下來。他開始能聽見風從樹叢中穿梭而過的聲音。

陸曉接到姚茜的電話時,他才驚覺,都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姚茜笑着問:“晚上真不回來啊。”

“都這個點了啊”,陸曉捏了捏鼻梁,他生物鐘很準時,風吹得他臉上,冷得清醒,腦袋卻困有些發懵,“江鴻羽還沒來。”

姚茜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鐘:“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姚茜到公園的時候,找了一圈,才發現陸曉蹲在一張椅子背後,蜷成一團。

他聽見靠近的腳步聲,擡起頭。

“茜姐。”

“蹲着幹嘛呢”,姚茜的表情逆着光,陸曉看不真切,“起來。”

陸曉起身,拍了拍身上:“太冷了,我蹲這避風。”

姚茜仔細看了看陸曉表情,發現他神色如常。

姚茜:“你……”

“剛開始他晚來,我就覺得可能路上耽擱了”,陸曉自己就開口說這事兒了,“他電話通了,沒人接,沒聯系上人。我就想再多等一會兒,也沒在意,不知不覺就等這麽久了。”

“愛來不來,走,回家”,姚茜拉過陸曉的手,“都冷成什麽樣子了。”

“我總覺得不太對”,陸曉搖了搖頭,“江鴻羽,就算來不了,也不可能,不和我說一聲。他不會這樣。”

姚茜偏過頭看一邊:“那你,想怎麽辦。現在不是聯系不上人麽?”

“我得去他家裏看看”,陸曉把手揣外套袋裏,“他下午給我發短信的時候,是已經到Y市了的。”

姚茜嘆了口氣:“行吧,一起。”

去江鴻羽家的路上,姚茜想了片刻,又給周飛發了條短信。

她沒有陸曉那麽樂觀。

感情上的事情,瞬息萬變。

她就算了解一些江鴻羽,但也沒法保證,一個人,對待感情的态度和處理方式,是否能和他的為人、性格時鐘保持一致。

姚茜和陸曉到下車的時候,周飛已經在門口等着了。

周飛這些年常過來,和門口的保安也熟悉,直接領着兩人進了別墅區。

陸曉看了一眼身旁的姚茜,他不知道,姚茜叫了周飛過來。

周飛瞄見了陸曉的視線:“你去敲門找人太突兀了,我和嚴姨熟,有什麽情況她也會和我說。”

陸曉想了想,點了點頭:“嗯。”

周飛心裏其實也是拿不準的。

江鴻羽下午對他說的話,太含糊了。

但是,他和陸曉想的一樣,晚上這件事,是有些反常,絕對不是江鴻羽的做事風格。

三人還沒走到江鴻羽的家門口時,就瞧見了屋裏的光。

周飛看了兩人一眼,小跑上去,按了門鈴。

沒人應答。

周飛又回頭往姚茜和陸曉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繼續按了門鈴。

依舊沒人應門。

周飛掏出手機,打了江鴻羽家裏的座機,他都能聽見,客廳裏來電的鈴聲,直到電話裏的女聲提示無人接聽,屋裏的鈴聲才靜了下來。

周飛快步從臺階上走下來,回到兩人身邊。

“今天你倆先回去”,周飛皺着眉,“估計有什麽突發事件。”

陸曉心裏沒緣由得就被揪了起來。

他一點兒也不怪江鴻羽今晚沒有出現。他特別篤定,江鴻羽一定被什麽絆住了腳步。

就因為他沒接着電話,這個人都能馬上從另一個城市,立刻飛奔到他身邊。

姚茜拍了拍他肩膀,目光裏都是撫慰。

“我沒事兒”,陸曉笑笑,“我就是有些擔心他。”

姚茜垂下眼,沒說話。

陸曉自顧自地往前走。

姚茜轉過頭看向周飛:“你怎麽看。”

“我不知道”,周飛搖頭,“江隊挺好猜,也挺難猜的。”

“他其實是一個想法特別夢幻的人”,周飛繼續說,“也不奇怪,畢竟,他從小到大,想要什麽,都輕而易舉。我們每一天都能碰見的無奈和難處他很難切身體會到。”

“這樣的人,做出點什麽石破天驚的事兒,也不意外吧。”

姚茜:“總覺得你話裏有話。”

“一個猜想,也不一定對”,周飛看着前面陸曉的背影,“你和陸曉回家。我有消息了,會聯系你們。”

姚茜點頭:“周飛,謝謝。”

“別謝”,周飛輕聲笑了笑,“你有事能想到找我,我很開心。”

姚茜微怔,不知道怎麽回答。要不是因為周飛和江鴻羽的這層關系,她也不會三番兩次,找周飛幫忙,

周飛:“原因不重要。”

姚茜:“做朋友,其實挺好的。”

周飛:“你說是,就是吧。”

陸曉站在門口等車的時候,給範蓉發了一條信息。

沒想到這個點了範蓉還是很快回複了他。

範蓉:我和媽媽正在老家過年呢,我有江隊家裏的座機號碼,等會馬上發給你。阿姨的手機號可能就不行了,只有我媽媽有,但她簽了保密協議。

陸曉:好的,謝謝。

周飛和姚茜站路燈下抽煙,陸曉站在兩人被路燈拉長的身影裏。

光線都在他的四周,他卻茫茫然然,陷入了混沌。

34(下)他想伸出手,把自己一片片的粘合起來。

江鴻羽覺得自己沉入了黑暗裏,一直不停地往下掉落,看不見出口,也到達不了底部。

那種無力感,從夢境中醒來,一直延續到現實。

他睜眼睜得很費力,那種細細麻麻的痛,從臉部複蘇,然後蔓延到了四肢全身。

掙紮着眯縫着眼,他看到了潔白的牆,和上面模糊不清的挂鐘。

緊接着,根據輪廓判斷,在他面前放大的那張臉,應該是嚴婷。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還是無法聚焦。

嚴婷似乎說着什麽,但他聽得不真切,腦內有回音,嗡嗡作響,耳膜也痛得厲害,聽到外界的聲音都像有針不停地往上面紮着孔。

江鴻羽張了張嘴,卻發現什麽都說不出來。

嗓子就如那被人掐住口的氣球,滿肚的話就如被困在裏面的氣體,擠壓着,撕扯着,經受着刀割般的疼痛,也只能發出一兩絲滑漏的氣音。

過了好一會兒,有一個白色的人影走上前來,掰着他眼睛拿随身的瞳孔筆瞧了瞧,然後和嚴婷交代了些什麽。

他吸了一口氣,嘴腔鼻腔還有喉嚨裏,都有鐵鏽一般的甜腥味。

他想動動身子,發現根本動不了,全身上下都不對勁,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傷了哪些地方。

眼角也扯得生疼,他閉着眼,然後,感覺到有蘸着水的棉棍兒壓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疼、痛、疼、痛。

連挨着空氣,都有讓他再次昏厥過去的折磨感。

“幾……號……”

嚴婷彎腰替江鴻羽濕潤幹涸起皮的嘴唇時,從他口型和含糊的嗫喏中,聽到了這兩個字。

嚴婷眼睛紅腫着,輕聲說的同時伸手比了一個2在他眼前。

2號。

江鴻羽閉着想了想,初六了。

那根凳子下來後,他睜開眼,三天就過去了。

這三天的時間裏,他是醒過來過的,大多時候他是沒有意識的,就算有,太過短暫,可能也和夢境攪渾在了一起。

嚴婷偏過頭,拿起床頭的紙巾擦了擦噴湧出來的淚。

然後她又聽到了破碎的兩個字。

“……別……哭”

嚴婷用紙巾堵住了自己的口鼻,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響。

等她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才坐在了病床前。

江鴻羽:“……手機……”

嚴婷的心被揪得一陣一陣地發疼。

她想了想,還是從抽屜裏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然後她就看見江鴻羽費力地把視線移到了她的手裏。

江鴻羽眼角有傷,所以睜着眼,對他來說,也是異常難受的。

就算視線前方是模糊的,他也能分辨出,嚴婷眼眶四周,是刺眼的紅。

江鴻羽想了想,終究還是閉上了眼。

我如何,能讓你知道,我如今,是這樣的面貌。

病房熄燈的時候,他費了幾分鐘的時間,對嚴婷說了一句話。

“別讓任何人知道。”

江鴻羽覺得自己就好似困在了一片虛無的時空。

病房裏的世界,只有白天、黑夜。

有時,他連那些細碎的腳步聲都無法聽清。

大多時候,他的思維都是遲鈍的,只有痛覺讓他明白,自己還是活着的狀态。

無法動彈的四肢,迷茫疲乏的心緒,沒有尊嚴地躺在床上,被人照料着。

他像一尊高臺上的瓷器,驕傲地昂着頭,卻被摔得粉身碎骨。

他想伸出手,把自己一片片的粘合起來,可是他啊,又發現,自己的手也斷了。

有時候,眼角泛出的淚,也不知道是身上太痛還是心裏太痛。

浸潤在傷口,又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江鴻羽想着,陸曉,很抱歉啊,可能給你的擁抱,要晚上很多了。

也不知道,到時候,你還在不在原地。

但是沒有關系,我總會找到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鴻羽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他只是能慢慢感覺到視線逐漸清楚了起來,腦袋裏的雜音也少了很多,聽人說話,耳膜那股鑽心的疼也減緩了不少。

江揚來了病房。

江鴻羽看見他坐在了自己的病床邊,然後他閉上了眼。

江揚冷着臉,坐了半個小時,也未發一言。

等他站起身,準備離開時,江鴻羽開口了。

“陸叔調回C市,是你做的。”

江揚駐足。

“你要對我說的,就這個?”

江鴻羽睜開眼,盯着他,異常地冷靜。

江揚一聲冷哼。

“江鴻羽”,江揚陰骘的臉上一片冷霜,“我給了你一個體面的結束,難看得是你自己。”

江鴻羽沒有說話。

“三次”,江揚看着他,“你讓我幫了那個孩子三次。你自己能拿出手的東西,一無所有。”

“你除了是我兒子,什麽都不是。”

“那你”,江鴻羽頓了頓,眼裏平靜如水,“就讓我什麽都不是吧。”

江揚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住了腳步,背對他,聲音裏沒有一絲情緒:“你現在立足這個社會的能力都沒有,還妄想對抗這個世界,笑話。”

江揚走出了病房,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嚴婷。

嚴婷眸色深沉,看着他:“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你調走的?”

江揚和她對視,沒有說話。

嚴婷笑了笑。

“骨折、骨裂、腦震蕩、鼓膜穿孔、胃破裂、腹腔出血,江揚,我以為你的手已經夠狠了。”

“卻沒有想到,你還如此蠻橫強硬地插手別人家庭的生活還有你兒子的人生。”

“激起鴻羽的反骨,再一把折斷,你的心更狠。”

嚴婷垂眼笑了笑,笑聲裏的嘲諷聽得江揚眉頭一皺。

他嘴唇動了動,嚴婷就擦過他的身,走進了病房。

嚴婷走進病房時,江鴻羽正目不轉睛盯着房頂。

“鴻羽。”嚴婷喚他。

“我還能有多久出院?”江鴻羽輕聲問。

“至少還有一個月”,嚴婷說,“我已經替你給學校請過假了。”

“原來都開學了。”江鴻羽喃喃說道。

“手機我沒有找到”,嚴婷頓了頓,“你……”

江鴻羽搖頭搖頭:“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麽。”

嚴婷拿起櫃子上的蘋果削皮。

“我,也不贊成你轉校。”

“我知道”,江鴻羽睫毛顫了顫,“我知道的,嚴姨。”

“沒有家長會贊成”,江鴻羽轉頭對她笑了笑,“如果我做什麽事情,要別人都認同後才敢去做,那我真的,就什麽也并不是了。”

江鴻羽的眼睛又盯向了房頂的那一片白。

幹淨的、茫然的,白。

他那些年少輕狂的驕傲、不切實際的夢,被江揚那一椅子砸得支離破碎。

他才知道,自己一直站在雲端。

那些踩在雲上對陸曉說的話,脫離了地心引力,所以他從未感受到過沉重。

原來,陸曉才是一直站在實處的那個人。

陸曉是清醒的,做着美夢的人,只有他,只有他看不清楚這條路。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憐。

他以前也是想不明白過的,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夠好,為什麽總讓陸曉能游移不定。

那些輕飄飄的承諾,好聽又甜蜜,風一吹,就如蒲公英的種子一般離散。

那些構造的未來,就如同皇帝的新衣,是自己編織的假象。

風啊,請你慢點吹,把那顆蒲公英的種子吹進我的心裏。

就讓我的心為土壤,就讓我的血液作為養料。

我不再奢求能抓住風。

因為,渾身空蕩蕩的我,就是風。

35(上)“今天,天氣晴,有風。我特別想你。”

江鴻羽養傷的地方是位于郊外的一家私立醫院。

出院那天,他杵在門口站了許久。

春日的暖陽灑在他有些蒼白的臉上,雖然溫柔,但久違的光線還是讓他有些不适應,明晃晃的刺眼。

他眯縫着眼,能看到不遠處桃杏林裏的花都開了,粉白相間,霎時好看。

他走下臺階,擡頭看向院子裏那株珠玉滿樹的白玉蘭。

幽香順着風,飄入他的鼻腔。

他終于聞到了,不屬于醫院的味道。

鮮活的,充滿生命力的味道。

嚴婷走到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背。

“走吧,老林在前面等着了。”

“等等。”

江鴻羽擡起手臂時,和煦的風和明媚的光穿過了他的指縫。

他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時隔一段時間終于開始能自主支配的肢體僵硬得讓他有些發懵。

他拉下花枝,擇了一朵白雲蘭。

“醫藥費這麽貴,我們得收點利息。”

嚴婷笑了笑,還沒有反應過來,江鴻羽轉過身,輕輕把花別在了她的耳後。

他虛着眼也笑了起來,濃黑的上下睫毛幾乎觸在了一塊兒。

“好看。”

老張的車停在路邊,他下車接過江鴻羽手裏的行李,替兩人拉開了車門。

回市裏的這條路,很安靜,車裏也沒有人說話。

江鴻羽臉朝窗外,沿途的風裏不時會卷裹起一兩片路邊的杏花花瓣,吹拂在他的臉上。

這是陸曉,喜歡的,晴天裏帶着濕意的風。

靜寂無聲的這點段日子裏,寒冬褪去,春意早已蔓延開來,眼裏的新綠裏夾雜着生機勃勃的色彩。

一切希望都好似,重新複蘇了起來。

江鴻羽閉着眼靠回了車裏。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在冬日裏枯涸的小溪,只留下了斑駁狼藉的河床。

這樣也好,抽走那些有所依仗的張狂驕傲,留下的東西,都是自己的。

春天啊,真是一個适合開始的季節。

車子駛回家的方向時,江鴻羽有一瞬間的恍惚。

嚴婷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她面上的神情,也流露出些許淡淡的心跡。

雖然請了男護工,醫院也有護士,這段時間,嚴婷也是沒有回過這的,幾乎全天都陪在江鴻羽身邊,只有深夜了,才回去旁邊的陪護房小睡幾個小時。

別墅區裏的花都開了,有些品種,江鴻羽也叫不出名字,只是覺得豔麗得有些紮眼。

到家後,老張就離開了。

嚴婷輕聲問:“打算什麽時候去學校。”

江鴻羽想了想:“我先洗個澡。”

“嗯”,嚴婷又說道,“我出門,買點東西。你晚上想吃點什麽。”

江鴻羽笑笑:“別煲湯了,就成。”

浴室裏的熱氣蒸騰起來的時候,江鴻羽的視線也模糊了。身上是阡陌交錯的水跡,把這些日子的渾渾噩噩,都沖刷得幹幹淨淨。

那些因為無力和無能為力而被埋在心底深處的東西,也浮了上來。

除夕的那場煙火和那句他還來不及回複的“我倆好好的”仿佛才剛剛發生。眨眼間,卻什麽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這個澡洗的時間很長,江鴻抹了一把臉,關掉了花灑時,他的指尖的皮已經泛起了白。

洗漱臺上的鏡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水珠,他手掌擦過時,看到了鏡子裏那張頹唐淡漠的臉。

臉還是那張臉,但卻陌生得讓他發慌。

江鴻羽雙手撐在洗手臺上,垂着頭,有些諷刺地笑了起來。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嚴婷正在衣櫃前替他整理衣物。

“你手機,那天晚上掉出來”,嚴婷說,“滑沙發下了,楊嫂打掃衛生時薅出來的,我給你放床頭邊充電了。”

“嗯”,江鴻羽瞄了一眼床頭,點點頭,“好。”

嚴婷看了他一眼,關上衣櫃門:“還有一件事。”

江鴻羽看向她。

“剛剛我出去的時候”,嚴婷頓了頓,“保安告訴我,前段時間,每天都有個高個子男孩兒登記進來找你。後來保安們察覺到這段時間我們家裏都沒人,便沒放他進來了,他就天天在別墅區外面晃悠。這段日子才沒來了。”

嚴婷看到江鴻羽垂在身側的手抖了抖。

她嘆了一口氣,走出了卧室,帶上了房門。

嚴婷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江鴻羽就蹲在了地上,他雙手猛力按住臉,想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捂住心口,還是一陣陣地痛。

他拿過手機,盡量冷靜地按了開機鍵,開機畫面後他看到屏幕時,太陽穴兩側也開始緊得發痛。

他的手機屏幕背景用的還是當時方丹偷拍陸曉的那張側影。

陸曉站在光裏面,明亮得晃眼。

正是他第一次看見陸曉那天的模樣。

耳邊是嗡嗡不停的信息提示音,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屏幕,直到聲音慢慢停了下來,才打開了微信。

陸曉的聊天框是置頂的。

整整208條未讀信息。

他甚至不敢細想,在他沒有任何消息的期間,陸曉是以怎麽樣的狀态給他發了這些信息。

他手指微顫,在屏幕上劃撥着,想從這一條條的信息裏找回這段缺失的時間。

“到哪了。”

“你在哪兒。”

“還好麽?”

“出什麽事兒了。”

“我在你家門口等你。”

“告訴我,你還好麽。”

……

陸曉打下的文字,都是簡單重複的。

願意多問的那幾句,總是最重要的。

這些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擔心、焦灼、不安,一刀刀地劃在江鴻羽心口上。

他不知道是心疼陸曉多一些,還是因為這種無望的現狀,痛苦的感覺多一些。

直到他下拉到某一條後,開始是滿屏的天氣播報。

江鴻羽的心停了一拍。

“今天,天氣陰,小雨。”

“今天,天氣陰,有風。”

“今天,晴轉多雲。”

“今天,大雨轉中雨,很冷。”

……

然後江鴻羽一拉向下,直到他看到最後一條。

“今天,天氣晴,有風。我特別想你。”

喜歡一個人的一瞬間,可能是很簡單的。

持續喜歡一個人,卻極其有風險。他就像空氣,填滿着你周遭的每一個空隙。一旦這個人不見了,你就會缺氧,連呼吸都拉扯得撕心裂肺。

江鴻羽坐在地上,背後靠着床,直到眼淚掉在屏幕上放大了那些字眼,他才猛地伸手去擦。

他也不知道怎麽地,一直倔強地執着于手機屏幕上的淚水,但眼淚就跟止不住似的,拼命往上面掉。

他甚至不敢去碰觸自己那張陌生木然的臉。

指尖費力穩住落在輸入框下方,他想回複屏幕那頭的人,心緒萬千,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也不知道他還能說的,還配說的,有什麽。

這種無助的窩囊感,把他推在了黑洞的邊緣,強大的吞噬感像是把整個人都撕扯開來。

直到他把腦袋埋在膝蓋上,蜷在一起,發出了嗚咽壓抑的哭聲。

對不起。

現在的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嚴婷推門進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

房間裏也沒開燈,江鴻羽就立在床尾,目不轉睛地盯着床頭上方挂着的那幅夜光拼圖。

嚴婷在門上敲了敲:“吃點東西。”

江鴻羽的反應像是慢了半拍,過了好幾秒,才鈍然地回過頭。

“嚴姨,我想出去走走。”

嚴婷打開牆壁上的燈,江鴻羽立馬把頭扭到了她看不見的方向。

雖然只是一瞬,嚴婷還是看見了他通紅的雙眼。

“好”,嚴婷輕聲說,“早點回來。”

夜晚的風,是令人舒服的涼,江鴻羽壓了壓鴨舌帽,站在別墅區的門口發了好一會兒呆。

直到不知道第幾輛出租車放緩速度從他跟前開過時,他才收回思緒,攔了一輛車。

上車後,司機問他去哪時,他看向窗外。

“随便吧。”

他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也沒想去的地方,他只是不想呆在家裏。

因為家裏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一無所有的現在。

他可以接受自己什麽都不是的狀态,他卻無法在思念陸曉時,也是這麽一種難堪的狀态。

出租車放松地開着車,穿梭在B市。經過霓虹閃爍的地方,江鴻羽總是能瞧見車窗上自己那擋住半張臉的倒影。

他搖下車窗,空氣裏都是城市入夜後熱鬧的味道。

直到他看到一家店門口那個有些眼熟的小身影,他叫師傅停了車。

他從車上下來後,眼神一直盯着馬路對面,生怕等紅燈的時間,那個白色的身影就消失了。

直到綠色的标識亮了起來,他快速跑了過去。

小狗還是乖乖地坐在緊閉的店門門口。

看到他站立在自己面前時,黑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盯得江鴻羽心頭一軟。

那是他和陸曉在一起第二天,他買紅玫瑰的那家花店老板娘養的狗。

江鴻羽還記得它的名字,煙囪。

這些生活裏本該轉瞬即逝、無關緊要的事兒,卻因為某個人變得特熟起來,連每一個細節,他閉着眼,都能一比一地在腦內還原出來。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江鴻羽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你的主人呢。”

江鴻羽又笑着仔細看了看他:“你怎麽一點都沒有長大啊。”

初見這條小狗的時候,也是這般大小,現在依舊也是。

江鴻羽對狗沒有什麽研究,本以為是條可愛的小土狗,看來還混了點其他血統。

它渾身都有些髒了,歪着頭往江鴻羽的手上蹭。

旁邊是家奶茶店,此時沒什麽人,兩個穿着店服的小姑娘站在門口。

一個小姑娘看他認識這條小狗,忍不住開口了。

“花店倒閉了,老板娘問過我們老板願不願收留它,但是我們老板沒同意,沒想到第二天,她丢下煙囪就走了。”

“吃飯了麽?”江鴻羽沒回頭,依舊摸着煙囪的腦袋。

“吃的我們平時都會給它”,小姑娘繼續說,“我們在後巷給它放了個紙盒子。”

“你要和我走麽?”江鴻羽笑着問。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煙囪的右前掌就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江鴻羽小心翼翼地把狗圈在自己臂彎裏,站起身,笑着擡了擡它的前掌。

“和兩個姐姐說謝謝和再見。”

兩個小姑娘看到江鴻羽的臉時,表情雀躍心照不宣地往對方身上靠了靠。

“記得帶它回來玩。”

江鴻羽壓了壓帽檐。陸曉的小區就在這附近,他深吸了一口氣,抱着懷裏的煙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活很難是不是,所以她不要你了。”

江鴻羽垂眼摸了摸煙囪的腦袋。

“但沒關系,生活再難,我也不會不要你。”

35(下)一旦有了猜疑,動搖便會不請自來。

如果不是懷裏的煙囪“汪嗚汪嗚”的叫了幾聲,江鴻羽都沒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地走到了周飛家的網吧所在的那條街。

街邊有幾家的燒烤攤,飄着煙霧和香味,生意正好,煙囪眼巴巴地望着,半吐着舌頭。

江鴻羽摸了摸它肚子:“不行,吃多了會不舒服。”

走到網吧門口的時候,江鴻羽停了兩秒,才掀開透明塑料簾走了進去。

網管瞄了他一眼:“周飛在地下室。”

江鴻羽點了點頭,往裏面走去。空氣裏依舊有些許香煙和泡面混合的味道,熟悉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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