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陶然寺之行(二)

安容和趙明朗在陶然寺随意逛逛,阿七只管跟在他們後頭。蒼松勁柏,顯挺拔剛勁之姿,香客不少,倒也沒壞了這座百年古剎的幽深僻靜,熙攘中獨得那份古樸,真真是世間少有的佛家清修之地。

後來三人在主殿碰見了該寺的主持,言談間得知了沈家人的消息,原來他們早早便上山了,現已在客房歇下,看着樣子大概是要留宿一晚。趙、安二人倒也不十分急切,也決定先住下,碰面的事兒再找機會。

因這日子上山拜佛的人很多,寺廟的客房很是緊缺,三人才得以分了一間小小的竹屋,這屋子裏只有兩張床,其他桌子、茶具、炭爐倒是一應俱全,推開窗帷,入眼的便是幽靜的雪景。

安容進屋後,解開身上披着的大麾,單薄的身子印着人面桃花的臉,美得不似塵世中人,阿七匆匆一瞥,趕忙把屋子的炭火點上,烤紅的炭發出“茲、茲”的聲響,竹屋裏明顯暖和了起來。

“晚上怎麽睡?要不我委屈一夜,跟你擠擠?”趙明朗沖着安容挑挑眉,臉上全是肆意的笑。

阿七對這話不以為意,接觸久了,他憑着自己的榆木腦袋也大意猜出這二人并非那種關系,更像是密友一般,不然這位趙公子為何要苦口婆心撮合伶公子和穆姑娘。

安容沒立刻回他的話,在兩張床前悠悠走了幾步,指着靠窗的那一張床說,“我睡這張。”

趙明朗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過來,他顯然沒考慮這個一路跟從的阿七。也罷,反正這人就是個伺候主子的下人,再者安容也不喜這個阿七,那便讓他打地鋪吧,這寒冬臘月,睡在地面上固然寒氣襲人,可也總好過一人在屋外面對着皚皚白雪。

阿七只當自己是個透明人,假裝自己不存在于這間屋子裏,不敢吭一聲,他害怕自己無意的一句話點燃了伶公子的怒火,被罰去睡在屋外,所以只有把頭使勁兒往下低,伶公子也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睡在屋子裏。

趙明朗說:“一會兒出去再轉轉,興許會碰見沈家人。”

話題轉了,阿七吊着的心放下了,晚上有塊暖和的地方,不必露宿屋外了,

殊不知,從阿七垂首斂眉,再到他眸光熠熠,這一切的情緒變化,全部落入安容眼中。他心裏思量什麽,安容全都猜得出。不知何時,這人竟這般怕他。

從阿七身上收回短駐的目光,安容輕啓口,“好。”

“你還別說,這竹屋真真是雅致,若隐世于林,覓得這麽一處好歸處,倒也快哉。”

“明朗兄,你莫不是想出家當和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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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着,阿七覺着索然無趣,跟二人打了聲招呼, “公子,我出去下。”

安容拾起眸光,灑向阿七,隐隐深沉,沒直接允了他。

倒是一旁的趙明朗大手一揮,“去吧去吧。”

阿七落得輕松,便出門去了。

遠遠便瞧見那寺廟前處的空地上,站着一位妙齡少女,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外面罩着一件雪白毛領的大紅鬥篷,隐隐若現的楊柳腰肢上挂着一塊白玉和一條長穗兒碧色縧繩,點綴着裏面的粉色衣衫,煞是俏皮可愛,那少女懷裏抱着的可不就是那條小黃狗。她身邊站着一位氣度不凡的俊俏公子,同樣周身罩着一件鶴毛大麾,腳上的黑色皮靴穩穩紮紮地陷進雪地裏。

阿七覺着這畫面真美,景美,人更美,收起了欲上前的步伐,別去壞了這份好景致。

少女身邊的公子許是瞧見了阿七癡呆的目光,以為是個垂涎美色的二流子,展臂擋在少女前面,面帶威脅狠戾地朝着阿七看去,然後低頭對着少女不知說了什麽,少女放下手裏的小狗,二人匆匆離開,離經阿七身旁時,男子特地對着阿七使了個狠眼色,阿七讪讪地垂下頭,搓着滿是凍瘡的雙手。前些日子,手上裹着的白布條被阿七扯下,因為幹活不便。

等那二人走遠,阿七這才走上前抱起了小黃狗,小家夥腿上好像受傷了,沾上了些許血跡,怪可憐的,阿七尋思着這人來人往的,可能是哪位香客不小心踩上了,把小狗緊緊抱在懷裏,往回走。

回到竹屋時,兩位主子已經不在,阿七把小狗放到地上,他這趟來得匆忙,并沒帶什麽衣物,一路上背着的兩個包袱都是兩位主子的,阿七不敢動他們的東西,猶豫了下,撕了自己裏面的衣服一角,給小狗簡單地包紮了下。

阿七小時侯家裏也養過一條比這大許多的大黃狗,那狗伴了阿七五年,挨餓受冷時,都是大黃陪着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日子,小小年紀,阿七卻記得很清楚。後來啊,大黃也沒等到老死的那天,被他娘跟大哥扒皮後炖了吃了,他回家見着大碗裏的狗肉時,眼淚嘩的掉下來,平生第一次,跟他娘大哭,卻換來了一頓毒打,腰間這會兒還有印子,那年阿七也才十二歲。

這狗臉上有幾道黑毛,跟他家大黃長得一模一樣,鼻子陡然一酸,阿七內心嘲笑自己:大概是小時侯苦日子過得多,不知從何時心裏總是揣着一份苦,細細麻麻的,這陳年的疼,就像那皓月妖嬈,擺脫不得。

坐在地上靠近碳爐,凍得僵硬的手稍微暖和點,小狗安靜地趴在他腿上,也不吠叫,挺通人性。屋子裏異常舒服,迷迷糊糊間,阿七打起了盹,夢裏出現了一個少年,在遠處隐隐若現,看不真切,阿七奔了過去,那少年緩緩轉身,對他報之一笑,竟是伶公子。樂呵呵的夢,睡得更沉,等他被晃醒的時候,只見趙明朗一張眉目清晰的大臉近在眼前。

“趙……公子。”阿七吓了一跳,趕忙站起身,卻忘了腿間的小狗,小家夥“嗷嗚”吱了兩聲被摔在地,可憐兮兮地看着阿七。

“你挺惬意啊。”

“屋裏太……太暖了,犯了困。”阿七雙手垂在腰側,手指絞着衣服,十分拘謹。

“這小狗哪來的?”

“從雪地裏撿來的。”

趙明朗沒有再問話,倒是安容的目光被這只狗吸引過去,普普通通的小土狗很不起眼,不過前腿上紮着一條白布,上面印出些血紅色,顯然這小狗受傷了。再看那低頭的人,敞開的夾襖露出裏面的亵衣,衣服下擺缺了一塊,再明顯不過了。

“你去外面候着。”安容清潤的聲音飄來,阿七聽話地往門口走。

“把這狗也抱走。”

阿七腳步退回幾步,彎腰抱起小狗,輕步走開。

“什麽時候去拜訪沈家人。”

安容輕抿一口淡茶,“吃過晚飯再去罷,晚上人少,不會太招搖。”

“那只能去找沈家公子了,沈夫人和沈小姐都是女流,多有不便。”

“你似乎不大高興。”

趙明朗佯裝嗔怒,唉聲嘆氣道:“哎,早點去興許還能瞧見花容月貌的沈小姐,這大晚上的,只能去看男人了。”

安容笑笑,幽幽冒來一句,“沈小姐模樣秀美,她那哥哥定然也是俊俏之人,明朗兄,大可一飽眼福。”

“去,誰愛看大老爺們。”

天色漸沉時,一位穿着棉衣的小僧人送來了齋飯,三人份的,門“吱呀”打開時,安容瞧見了蹲在門口,縮着脖子的阿七,雙頰都凍紅了,鼻尖也泛着紅,心裏終是閃過一絲不忍,走了過去,“進來。”

阿七在門外蹲太久,凍得思維麻木,并沒反應過來安容這話是對他說的,依然傻傻地蜷在那兒,安容耐着性子,又重複了一遍,“進來。”門口的人還是不曾有反應。

安容伸腳踢了踢阿七,阿七擡頭,先是聞見那人身上清爽的幹木蘭花的香味,然後那好看的人輕啓柔唇,“進來吃飯。”這話聽在阿七耳朵裏,格外動聽舒緩,如一闕悠長的小調。先前對這人的害怕、恐懼、躲避暫且抛之腦後,眼前只記着這人溫柔的嗓音。

阿七把團在腳邊的小狗也抱進了屋,趙明朗從食盒裏拿出飯菜,三碗米飯,一盤青菜豆腐,一碟炒土豆絲,外面天冷路途略遠,飯菜從齋堂送來此已經有些涼了,安容舉箸,撥弄了幾口飯;趙明朗也是如此,對着這些粗食,匆匆扒了幾口飯,夾了兩塊豆腐,便不吃了。

阿七等他們吃完,才敢上桌,一人狼吞虎咽,不消一會兒,一碗米飯便吃得幹幹淨淨。肚子還能填食,阿七稍稍猶豫,手微微往安容的碗移去,不時瞥幾眼安容,見他沒反應,便加快動作把安容的碗挪到了自己面前,低頭又是一頓吞吃。

安容嘴角稍稍上揚,幅度極小,或許自己都未察覺出自己內心的激湧。阿七無意識的親疏之分,讓安容心裏略略自得,這個人是自己的,旁人的碗他沾不得,也不會去沾。

趙明朗咂舌,“這飯菜,這麽好吃呢?”

彼時阿七嘴裏包着一口飯,不方便回話,只得重重地點了幾下頭,算是當作對他話語的認同,好不容易咽下嘴裏那口,“沒怎麽吃過米飯……香……”言語間并沒有什麽躲閃,像是在陳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兒。

安容他雖在長春院呆了四年,那些個龜奴丫鬟的生活事兒他也不甚清楚,原來,在隔絕了那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浮華背後,是酸人心的卑微生活,阿七露出的那段粗粗脖頸,上面赫然凸起的疤痕,安容久久凝視,眼簾也低垂着,睫毛似撲扇搭在眼睛上,遮住了眼裏的隐隐情緒。

“脖子那裏還疼嗎?”

阿七驚訝地擡起頭,卻看不到那人眼裏的暗湧,嘴角喜不自禁,“不……不疼了。”

趙明朗覺着此刻的安容有些奇怪,平時冷得根塊木頭似的,這會兒子卻主動跟個下人說起話來,實在是匪夷所思,咳了幾聲,道,“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去了。”

“嗯。”

二人披上鬥篷,離屋而去,阿七戀戀不舍目送着安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低下頭繼續扒着飯,心裏喜滋滋的。可是一想起安容說自己不配,這嘴裏也漸漸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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