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陶然寺之行(四)

翌日清晨,難得的晴空,暖陽從雪松針尖投射下來,屋檐上的雪點點融化,久違的日光普照,陶然寺一派生機祥和。

趙明朗昨夜窺見了兩人的秘密,早早便醒了,看着床上恬靜的安容和桌角倚睡的阿七,心裏甚覺怪異,偏偏讓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瞧見了這種事。但轉念想想,安容呆的長春院,不就是幹的這等活計嘛。

安靜的睡顏,上睫毛服服貼貼地遮住眼睛,鼻梁挺拔,嘴唇晶瑩的淺紅色透着誘人的芬香,身上是淡淡的木蘭香,真是妖孽啊。趙明朗心中暗暗咂舌,雖跟安容相識多年,但總會被他的傾城相貌所驚。可是,這樣如玉的人竟會對着身份下賤的龜奴做出那等事,完全不在情理之中。

安容倏地睜開眼,卻見那人灼灼目光下的打量,“你在看什麽?”

“沒……沒什麽,快起吧,時辰不早了。”言辭間躲躲閃閃。

趙明朗走過去,正欲伸腿踢醒阿七,忽然想起這人特殊的身份,收起了半擡的腿,只提大了嗓音,“喂,醒醒。”

阿七被叫醒,見到一旁的安容,迅速低下頭,黑黃的臉上出現了幾抹不經意的紅暈,阿七直覺自己的臉滾燙得很。

這一切趙明朗都看在眼裏,別開眼,不想再看這人羞怯的小動作,披上大麾,走到門口轉頭對着安容說,“我去外面轉轉,一會兒回來吃早飯。”

這下屋裏就剩下阿七跟安容兩個人,炭爐上的熱氣氤氲開來,彌漫在竹屋裏,阿七始終不好意思擡頭,但眼角的餘光發現那雙黑色錦靴離自己愈近,最後停在了自己的前面。

阿七擡首瞅了安容一眼,也不敢多看,倏的又低下了頭,心裏砰砰直跳,下身還殘留着這人昨夜的痕跡。

“你在別扭什麽?”安容的聲音自阿七頭頂傳來。

阿七擡起頭,望着安容,也不甚明白他話裏所指的別扭是何意,只是搖了搖腦袋,然後又垂下了頭,眼睛依然盯着安容的黑色錦靴。

一副低眉順眼的奴才樣兒,此刻紅腫的雙手正絞着自己的衣角,那雙手,高高腫腫,本來就粗短的手這會兒更像個包子,而且還是個從內腐爛的包子。

安容淡淡問道, “你的手,這個樣子多久了?”

阿七再次擡頭,卻見安容盯着自己長滿凍瘡潰爛生膿的手,有些窘迫,這手實在太醜,他不想被安容瞧見,趕忙把手背到了身後,“沒……沒多久,冬天冷,洗……”

還沒等阿七說完,安容就打斷了他。想來這人不過是随便問問,阿七尴尬地止了聲,怪自己,幹嘛總把他的“關心”太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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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事兒不必記在心上,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旁人面前,你還是阿七,我還是你主子,明白嗎?”

不意外的,聽到安容這麽說,阿七居然還能笑着應他。這人向來如此,每次做完那種事,都不忘提點他,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能貪念過多,阿七就差沖着他吼幾句:我從來沒有其他想法!可偏偏這個節骨眼上,阿七只是自卑地點點頭,大氣也沒敢喘一聲。

“說話!”

阿七有些憋屈,他想聽到自己說什麽,難不成說他白嫖了自己不給錢,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嗎?思量再三,這才謹慎開口:“伶公子,阿七明白,阿七沒有非分之想。”這樣,他該放心了吧。

安容聽到他這話,氣腔裏的氣更加凝結,這人說對自己沒有非分之想,明明是件該高興的事兒,自己卻全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內心空蕩蕩的,說不上來的感受,面上依舊平靜無瀾。

“就是這兒了,快請進。”門外傳來了趙明朗的聲音,緊跟其後的,是沈佩林和一位少女。

“剛才我去外頭溜達一圈,正巧碰見了沈公子和沈小姐。”

安容眸光輕輕瞥向那二人,只匆匆一眼,便收回,颔首示意。沈蓉自從進屋後,就注意到了這位白衣少年,他清俊柔美的面容吸引着她,但自己又是閨中女兒,不宜在男子面前表露女兒家的小心思,目光銜接後,她便低下了頭,雙頰微微泛紅。

眸光流轉間,發現了那只小黃狗,這便是昨天受傷的那只,她記得。

“哥哥,你看那只小狗。”聲音清冷,與她冰清玉潔的樣貌如出一轍。

沈佩林看到了阿七腳邊的小狗,一眼就認出了,“是昨天那只。”目光漸漸上移,看到了阿七,竟是昨天明目張膽窺視他妹妹的那個登徒子。

趙明朗好奇這兩人與這小狗的淵源,随性問道,“你們認識它?”

沈菀幽幽道,“昨天在雪地裏,見着過一次。”

趙明朗想也沒想,“這狗可不就是阿七在雪地裏撿着的嘛。”

沈蓉走過去蹲下身抱起小狗,逗弄了一會兒,看到這前腿上的包紮,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轉頭對着沈佩林撒嬌似的說道,“哥哥,這小狗看來與我有緣,不如就跟我一道回去吧。”

沈佩林無奈,“你啊,這小狗可是人家的。”

這沈小姐的話聽在趙明朗耳朵裏就如潺潺流水溫柔細致,這大好的借花獻佛機會怎可錯過,滿臉堆笑地說,“沈小姐喜歡的話,只管帶回去。”

沈蓉莞爾一笑,“謝謝。”

倒是一旁的阿七略感失落,雙臂無力地垂在腰間,他撿來的小黃狗一眨眼成了別人家的,自己還争不得,誰讓自己是個低廉的下人。

安容瞧着阿七落寞的神情,瞬間有些心疼,不過稍縱即逝,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把小狗腿上的布條扯掉吧,換條幹淨的。”說這話時,安容眼睛緊緊盯着阿七,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多麽傷人心,他只是想看看那個龜奴別的神情,而不是永遠一副奴顏。

可是,安容失望了,阿七除了把頭垂得更低,再無其他動作神情了。

沈菀第一次聽見安容說話,聲音清徐,卻帶着極致的誘惑,內心微微萌動,抱着小狗的手哆嗦了一下,随即扯掉了它腳上的白布,周圍的毛都沾上了血跡,好在傷口已經凝血了。

安容末了再看了眼阿七,随即“嘶”的一聲扯下自己裏衣的布料,給小狗細細包紮了幾圈。沈菀內心泛起異樣的情緒,與這人靠得如此近,聞得他身上淡淡的木蘭香味,注視着他濃密睫毛投下的陰影,心猿意馬。

阿七的指尖深深陷進手掌裏,這人是故意的吧,“公子,我出去下。”随後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

安容停住了正在纏繞布帶的手,一瞬間的凝神,“我出去下。”拿起鬥篷,匆匆披上,一陣風似地離去。

趙明朗看着一前一後走開的人,心裏更是驚訝不已,難不成安容真是對那個龜奴動了情。而沈小姐,因着安容的離開,有些失落,順手理了理鬓間的碎發,莫不是自己從雪地過來亂了妝容?

安容拽住了阿七的胳膊,遏住他前進的道路,複雜的目光全部落在他的臉上,“你要往哪兒走!”

阿七感覺眼睛突然澀澀的,好像有什麽東西抵在眼眶裏落不下來,扯着嘶啞的嗓音,“我那件裏衣剛換不久,不髒。”

安容不說話了,目光沉沉盯着阿七,一絲後悔鑽進心間,自己剛才,确實是過分了。

刺骨的寒鞭笞着臉龐,阿七的臉因為生氣有些煞白,胸口上下起伏,雖說太陽出來了,可這外面的天實在太冷,站在雪地裏的阿七覺着身上全是鑽入骨髓的寒意,雙手因為布滿凍瘡而變得紅腫。阿七覺着自己剛才大概是魔障了,竟然跟伶公子頂嘴,現在心緒漸漸平複後,已經沒那麽生氣了。

“對不起。”阿七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聲音極低。

安容卻似沒聽見這話一般,眼睛裏全是面前這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人,這人只着了薄薄的一件夾襖。随即安容脫下自己的鬥篷,給他披上,阿七個頭不高,身子單薄,這鬥篷罩在他身上,活像裹了一條大棉被。

“我不冷。”主子的衣服,阿七不敢穿。

“你穿着吧,我也不冷。”

阿七也不推讓,乖乖披着安容的鬥篷。

二人随後一同回到竹屋,趙明朗看見阿七身上披着的白色大麾,心裏并無太大驚訝,倒是沈佩林着實震驚,剛才進屋時瞧着那個人的穿着相貌,又見他稱呼趙、安二人為公子,心想就是個仆役,也沒打聲招呼。可這眼下,這人卻披着安公子的衣服,真是神奇。

沈佩林目光注視着阿七,“這位公子是……”

阿七沒意識到自己的出現,特別是自己身上披着的鬥篷引起了別人的疑惑,也沒想到那聲“公子”居然是叫他的。

趙明朗搶詞道,“他不是什麽公子,是安容的一個仆人。”

這話一出,阿七當即反應過來,剛剛那聲“公子”竟然是叫的自己,猛然尴尬來襲,阿七趕忙脫掉了身上的鬥篷,露出自己的那身粗麻夾襖,臉上略帶怯色,不安地垂下眼睑。

沈菀害羞道,“沒想到,安公子這般體恤仆人,菀兒慚愧。”

安容挑眼,溫和地說道,“沈小姐若是喜歡小狗,在下哪日親自選只名貴的品種送至府上贈予沈小姐,這種撿來的小狗,性子野,容易咬傷人,不如就留在陶然寺,讓它伴着佛祖長大。”

沈菀受寵若驚,羞赧道,“如此,菀兒先謝過安公子了,這只小狗就暫且留在這寺裏吧。”

沈菀本來就對安容暗懷情愫,眼下他這麽一說,更加覺得這個男人心思細膩,心裏更是欣悅不已,只盼着哥哥與他們的情誼愈加深厚,這樣自己以後興許還能經常見着他。

沈佩林是個男人,他的想法總是要比他妹妹多些,這個安容跟他的仆人關系不見得如表面那麽簡單,只是他也說不出哪裏怪異,罷了,他只管等着他們的證據,這些閑事與他何幹。倒是他這個妹妹,看來是該給她尋個夫家了。

沈氏兄妹告辭後,趙明朗借故送送他們,也一道出去了,這下子屋裏又剩下他們兩個人。

“小狗帶回去後,你要把他養在哪兒?”

阿七猛然擡頭,眼裏全是激動、狂喜,樂傻了,嘴裏不停說着,“謝謝伶公子!謝謝伶公子!”

“養在你那兒,我怕被人宰了吃了,不如就放在我那裏吧。”

“那我以後可以去你那裏看它嗎?”

“嗯。”

阿七後來想起他們每一段的糾葛,心中不無感慨,這個人明明就是個無心之人,卻還時不時地施舍他幾分好,讓他像條忠實的狗一般一直守着自己的主人,搖尾乞憐,一直求着他的施舍。到底是自己的日子過得太苦了,錯把別人的小小善舉當成自己義無反顧的理由,還是自己天生的卑微讓他迷失了自己的心,明知是火坑還頭也不回往裏跳。

中午用過齋飯後,安容他們收拾收拾,便準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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