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舊歷年(一)
年關将至,沿着平康裏,一直到城郊邊上,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是熱鬧非凡,宜春帖子,花燈剪紙,一樣樣地沿道擺攤陳列出來。長春院上上下下的丫鬟龜奴,染了節日的氛圍,幹起活兒更加賣力了些,可這心兒都各各飛到那夢裏的故土去了……
按照慣例,逢舊歷年,長春院閉館三日,分別是除夕、正月初一和初二,願意回家的,那就回去過個團圓年;山高路遠回不去的,或是壓根不想回的,那就在館子裏繼續呆着,這三天也不用幹活計,大家樂樂呵呵一塊兒過個年。
阿七以往都是要回去的,哪怕家裏人并不盼着他的歸來,他都得回去一趟,骨子裏葉落歸根的思想根深蒂固,況且自己呆的地方離沭陽縣并不遠,沒理由不回去的。只是,今年這光景不似往年了。
大年夜前一天,阿七瞅着同屋的另三人都在收拾包袱,互相間訴說着思鄉的情切,念叨着家中的爹娘和妻子,往年,阿七還會跟他們一道說上幾句,可是今年,阿七成了悶葫蘆,未言一句,因為他心裏還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回去。
左思右想,猶猶豫豫,阿七還是去了趟二樓,側耳貼門,仔細聽着裏面的動靜,隐隐約約有春蕊的聲音,阿七在門外揣摩着,要不要此時推門進去,誰曾想,屋裏卻傳來一聲——“誰在門外?”
問話的是春蕊,還沒等阿七回答,安容倒先開了口,“進來。”聲音清冷,無甚感情,這人心思深沉,想來已經猜到是阿七了。
阿七推開門,春蕊竟還向着阿七微微欠身,恭敬的神态另阿七略感不自在。安容扭頭吩咐春蕊,“你先下去。”
春蕊得令,準備退下,末了還不忘多嘴一言,“那奴婢這會兒就按照公子剛才提到的去置辦,您若是想起來還缺些什麽,就吩咐秋銘去買,這丫頭春節不回去。”然後便退下了。
原來他們剛才在談論年貨的事兒,聽春蕊的意思,安容大概是要留在館子裏過年,心中不免驚喜,這下自己可以打定主意不回沭陽了,兩人正好可以一起守歲。
阿七瞧着安容低頭看書,久不言語,自己仿佛那虛空之氣,耐不住性子,輕聲問了句,“你過年不回去嗎?”
這話對安容來說是忌諱,他一落魄公子,又能回哪兒去,可是阿七并不知曉。
阿七看安容沒有理他,覺察到自己也許是剛才說錯了話,誰會有家不回,除非有難言之隐,滿臉的懊惱愧疚。
良久,安容合上手裏的書卷,輕呷一口手邊的茶,眼皮都沒擡,直接問阿七,“你上來做什麽?”
這人終于開口了,阿七略略有點局促,到嘴的話卻一字都發不出聲,但借阿七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不回安容的問話。他倆之間,自己永遠是那個小心翼翼掂量着對方眼色的人。
“今年我也……不回老家了。”嘴裏似有話語未吐盡,一會兒阿七深吸口氣,又來了一句,“我們可以一起過個年。”
安容眼睛直直盯着阿七,墨黑瞳仁,散發出駭人的冷意,“過年該和家裏人一起,你我之間,算不上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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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這話字字誅心,阿七卻也習慣了,這人向來如此,好在自己臉皮厚,面上已經不會出現大悲大喜的情緒了,倒是心裏,酸澀得很。
“我的意思是說,咱館子裏沒回去的人可以一起過個年……誰說只有咱們兩個了……”話語聲越發的低,阿七都知道自己,虛得很。
安容沒有再理阿七,也不伏案閱書,開始逗弄起了小狗,阿七心裏暗自慶幸,得虧撿來了這只小東西,還能借此故意跟安容說上幾句。
“小黃真是胖了許多,比來時大了整整一圈兒。”阿七說完,走過去順順它的毛兒,小黃很抵觸地吠了兩聲。
安容一把把小狗抱到了懷裏,小黃很乖巧地偎成一團,被美人抱在懷裏,它倒不叫喚了,阿七不由嘆息:小小牲畜,竟也是個好-色之徒。
阿七瞅着安容懷裏的小黃,發現這狗兒眼睛又圓又大,眼睛珠子烏黑發亮,一想到自己跟安容做那事兒的時候,被它這雙眼睛窺去了不少,心下是又羞又臊。
安容發現那人好端端的,平白無故漲紅了臉,狐疑道,“你在想什麽?”
阿七當時腦子一抽,想也沒想,全部脫口,“該找根布條把小黃的眼睛蒙上。”一本正經。
“為什麽?”
“它總……總窺見我們的事兒,看多了害眼睛。”
安容愣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過來,繃着張臉說了句,“哪天試試。”
這下子換阿七愣神了,不過阿七也沒呆傻多久,很快也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大爺老們的臉倏的一下子紅了,直愣愣地看着安容,“好……好啊。”
小黃狗突然叫喚了幾聲,眼睛圓咕嚕地盯着阿七,清澈透亮的小眼珠子,看得阿七更加羞赧,嘴角含笑,頭卻垂得更低了。這個小家夥太他娘-的通人性了。
屋子裏暖香缭繞,阿七垂在兩側間的手蠢蠢欲動,趁着摸小黃的時候,故意擦了一下安容的葇荑,這人的手涼得很,饒是這屋子被暖爐蒸得十分暖和,他這手也是拔涼拔涼的。看安容沒什麽反應,阿七又擦碰了一下,這次比剛才更大膽,阿七的手直接貼在安容的手背上。白皙修長的手跟粗小紅腫的手黑白分明,美醜顯眼。
安容知道這人的小心思,也不戳破,而是直接拂開了阿七的手,“不要逾矩。”
這四個字太過刻意無情,阿七聽懂了,讪讪地垂下手,轉了話,“我去買點吃食,明天就是除夕夜了。”語畢一溜煙跑離了屋子,直接去了街市。
阿七這一年到頭也沒攢下多少錢,本來工錢就少,還得補貼家用,因此買了些零嘴炒貨,芝麻方糖,還有些醬制的豬肘子……幾乎就花掉了阿七所有錢。
這一夜注定輾轉難眠,阿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一想到明天可以跟安容一道守歲迎春,心裏更加澎湃。随即披上衣服,穿上棉鞋,靜悄悄地走向二樓。今夜,館子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難得的靜谧。
那間屋子還亮着燈,昏黃的亮光明明滅滅,從窗戶紙上投射出來,寒冬的夜晚,因着這幾縷油光,阿七甚覺溫暖,倚坐在門外,默默地伴着屋裏的那人,無言的踏實感。過了許久,直到屋子裏暗了下來,阿七才又悄悄地往回走,這樣一來一回,阿七總覺得自己跟安容仿若同眠。
翌日,阿七早早地就起來了,館子裏的人走了大半,沒走的這會兒都還在夢會周公。廚房裏很冷清,阿七在爐子上炖了點昨日買來的紅棗銀耳,然後就忙活着炒幾盤菜,按照阿七家鄉的風俗,每年過年芹菜和芋頭是必不可少的,寓意勤勞遇好人……直到中午,阿七才忙完,就想着跟安容一塊先吃個午飯。
等到了二樓時,卻發現走廊盡頭安容的廂房門大開着,阿七走了過去,原來竟是趙公子和那個刁蠻的穆姑娘來了,不安之感尤其強烈,細細紮紮,在心底橫沖直撞。
趙明朗一下子就看到了門外的阿七,有些尴尬,猶豫片刻還是打了聲招呼,倒是穆燕燕,依然記得原先跟阿七之間的不愉快,沉下臉子,一臉的不快。安容卻是半點沒有理會門外阿七的意思,接着原先他們的談話,繼續說,“好啊,正好去拜訪下趙伯。”
穆燕燕聽聞後眼神大放光芒,“安容哥哥,你是同意咯!正好趙伯伯跟趙伯母他們今年在我們莊子裏,大家可以一塊兒聚聚。”
趙明朗瞅着門外傻站的阿七,思忖着要不要帶他一道去,畢竟他跟安容是那種關系,擡眼看了看安容,見他也不開口。算了,索性自己也裝憨得了。
阿七聽懂了,原來他是要去別處過年,這沒什麽的,只是白瞎了自己的一番心血,自己為數不多的錢也全搭進去了。猶如身外人,他們三人一方熱鬧,談天說地布置春節的行程,阿七插嘴不得,孤零零地傻傻杵在門口,許久,阿七扯扯沙啞的嗓子,門口的那處光,逆着他的面容,看不清楚——
“你要是……早些告訴我,你不在館子裏過節,我也就回老家了……我也有家的……”阿七說完這句,便落寞地走了,很快便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趙明朗瞧着安容晦暗難明的面色,好半晌,這人一點動靜都沒有,那個龜奴都得走了很久了,他才像是突然來了知覺,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砸向牆面上,木質的閣樓房頓時發出轟轟的響動,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安容,就連穆燕燕也屏住了氣,不敢再說一句。
良久,安容收起拳頭,淋淋鮮血染紅了白皙的玉手,不知灼染了誰的雙眼,“咱們走吧。”
直到多年後,趙明朗再次進入陶然寺,遇到了當年的那位高僧,高僧還是祥和靜然的面容,并不曾因着歲月而落入俗塵的生老病死之中,趙心中暗驚:莫非是得道高人……臨走,高僧賜他一句話——世上事,了猶未了,終以不了了之。他方才明白,那個時候,安容與那龜奴融入骨血的糾纏,只是這個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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