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可笑不自量
正月還沒過完,穆燕燕來了,許是年長一歲的緣故,舉手投足間,少了原先的天真刁鑽,多了幾分女人的溫柔娴靜感。當時,阿七正在跑堂,一眼便看見了門口一身粉紅春裝的穆燕燕,這才剛立春,天氣還是冷得直讓人哆嗦,她這裝扮倒是清新脫俗,好看得很。
阿七仔細回想,第一次見着她的時候,她是一身男裝;第二次的時候,她是一身俏皮的窄袖短襦長裙,一擡腳,繡鞋上的小鈴铛叮當叮當,清脆悅耳;這第三次,與先前兩次大為不同了,有點大家閨秀的模樣。
她緩緩走到阿七跟前,直直睨住了阿七,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這打量令阿七極不自在,于是便躲開了她的目光,走到了別處去。
“喲,姑娘,這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梅姨花枝亂顫地走了過來,這穆燕燕一身貴氣,梅姨猜想,想必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自己是聰明人,自然不敢生硬趕走她。
穆燕燕美眸流轉,“開館做生意,給錢就是爺兒,憑什麽我來不得?”
說完扔出了一袋銀子,聽着墜地的聲響,這袋子裏怕是不少,梅姨樂在心裏,嘴上稍微客氣些,“瞧姑娘說的,這長春院做的是男人的生意,你一個女兒家家的,怕是不太妥當。不過我瞧着姑娘面善,成,今天我這長春院的規矩就為你破了,不知姑娘要找哪位小倌啊?”眼神若有似無地掃過地上的錢袋,心癢着。
“花伶公子。”
聽聞這句,梅姨臉上的笑倏然收起,短短時間,竟像是換了一副面孔,“這可不行。”
穆燕燕眼神鎖住一旁的阿七,臉上似笑非笑,“我是花伶公子的娘子。”
阿七的手顫了下,抖落掉了手裏的抹布,一轉眼,便看到那個女人正緊緊盯着他,阿七彎下身子,撿起抹布就逃離開了。
倒是鸨母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這麽說,然後仔細瞅瞅面前的姑娘,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姑娘,我瞅着你眼熟得很呢。”
“我看您,也不面生。”
說完直接往二樓走去,梅姨在後頭嚷嚷着,她卻扭頭一笑,“娘子找相公,你們還要攔着不成!”後面的那句話,帶了點威震。
鬼使神差,從穆燕燕踏上二樓去,阿七便也跟了上去,梅姨撿起地上的錢袋,瞅着這一前一後,心裏冷哼,這花伶還真是個多情種,吃得了爺們,也嘗得下女人。
穆燕燕在樓梯拐角處站立,并未直接走到走廊盡頭那間安容的廂房,好似特地在等着阿七。
她今天绾了一個松散的發髻,斜插鵝黃色流蘇簪子,兩鬓間留有幾縷不經意的碎發,一頭如墨的青絲垂于後背,面色白裏透紅,阿七看得出,她一定抹了胭脂。前兩次見她,阿七雖然心有嫉妒,嫉妒她的那聲安容哥哥,但也并未有過像此刻這般的驚慌感,而現在,他面前站着的,真真正正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軟軟的女人。安容說,阿七,你沒女人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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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互相對視了許久,這眸子間的神色氣态,恐只有他們二人知道,內心的波瀾。
穆燕燕一臉高傲,多有不屑,“你跟上來做什麽?”,言語間少了去年的那股子刁鑽,卻多了幾分成熟的刻薄之意。
阿七心裏雖如決堤之勢,洩了氣,面上倒也不輸男兒家的氣概,指着盡頭處安容的廂房,淡淡地說,“那間屋子,你去得,我也去得。”
如果說穆燕燕在今天之前,心中尚且存疑,實在沒法相信安容會跟這類人生出不一般的關系,總覺得,就該是主仆吧。但這兒,她不得不去相信自己的猜測了。因為這個男人的這副姿态俨然就是情敵間的挑釁。
穆燕燕一陣苦笑,笑自己堂堂穆嘯山莊的大小姐,竟然淪落到跟這麽個下賤的仆人争風吃醋的份兒,實在是損了貴氣,沒再理阿七,徑直走到了安容的廂房,在門口小踱幾步,面容平和,心情卻愈發緊張。
“進來——”裏面的人直接喊進,卻不問門外的是誰?
安容擡頭的那一霎那,有片刻的恍惚,原來不是那人,随口問道,“你怎麽來了?”
一股沖鼻的脂粉氣,不濃郁,卻也不淡。
穆燕燕佯怒,“怎麽,安容哥哥這兒,我來不得啊!”
安容笑笑,聽出了這個丫頭的不悅,只當是女兒家的繁瑣小事,并不打算過問,繼續順着懷裏小狗的絨毛,悠閑自在。
穆燕燕被晾在一旁,心裏的氣出不去,更加酌心,賭氣地說,“你也不問問我,今天為何不展眉?”
“那你倒說說看。”
穆燕燕一字一頓,緊盯着安容的眼眸,“我在樓下碰到了那個雜役。”
安容沒有說話,神色也未變,穆燕燕繼續說着,“他今天跑到我跟前,跟我耀武揚威了一番。”
“他說了些什麽?”順着狗毛的手略有停頓。
“他說,安容哥哥的屋子,我進得,他也進得。”
說到此,安容腦海裏突然就浮現出了阿七恭順溫和的小模樣,在他面前從來不敢大着聲說話,更別提說出這些話呢,沒想到,他在旁人面前,倒是一副作威作福的樣子。果然,平日太慣着他了,讓他快以為自己也成了主子。
瞧着安容愣神,穆燕燕叫了聲,“安容哥哥。”
安容即刻回神,笑笑,雲淡風輕,“你跟那種人置什麽氣?”
聽着他這麽說,穆燕燕已經寬心不少,但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又對着安容說了好些,“我就是瞧不慣他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明明穿得一身破爛,卻還心比天高,可這貴賤有別,他好像是一點不懂。”末了,看着安容,穆燕燕小心地問出了聲,“你跟那個人,是什麽關系啊?”
安容睨住她,臉上冷凝,“你覺着呢?”
穆燕燕十分了解安容,自然也知道他這口氣,多半是已經生了怒氣,便再也不敢多言。
“不該問的,別問。”安容幽幽冒出這麽一句。
屋子裏瞬間的凝滞,穆燕燕覺察出壓抑的氛圍,找了個借口趕緊離開了,走到樓下,卻看見那人貓在樓梯口,用抹布擦拭着扶手,眼神卻時不時掃幾眼二樓,直到看到她時,這人才定了心。
穆燕燕在阿七面前頓住腳步,以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阿七,半晌也沒說句話,那種肆意旁出的目光令阿七的卑微無處遁形,臨走時,她丢下句“可笑不自量!”便出了館子。
可笑不自量。阿七沒讀過書,不懂,特地去問了館子裏識點字的丫鬟夏荷,夏荷說——這個啊,就是不自量力的意思,不自量力你懂嗎?就是事情明明做不成,還削尖了腦袋非得去做。
阿七聽聞後,在心裏仔細盤算着夏荷的話,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但他想,他男人肯定懂,所以他準備再去問問安容。
阿七推門進去的時候,立刻就聞到了那股脂粉味兒,安容平時雖偶爾也描眉抹粉,卻是極淡的胭脂,阿七知道,這是穆燕燕身上的味道。屋子裏窗戶緊閉,那股香味散不去,久久彌漫。
“何事?”
安容抱着小黃在懷裏,手裏拿着一卷書,小黃很乖,睜大眼巴巴地盯着阿七。
“沒什麽事……上來看看你。”
安容放下書,拍拍軟榻邊沿,示意阿七坐過來,阿七不免一陣欣喜,趕忙小跑過去,坐了下來。
“你今天跟燕燕說了什麽?”
阿七沒想到他會問這事兒,抿抿嘴,不做聲。
安容冷笑聲,“你跟她說話時,恐不是這般低聲下氣的态度吧。”
阿七慌了,怔怔地望着安容,喉嚨裏卻發不出一字一句,他委屈極了。
“你下去吧。”
阿七卻像回神一般,扯了扯喑啞的嗓門,想說話,“不是……是她先……”
“夠了!我叫你下去。”
阿七從軟榻邊站起,佝偻着背,拖着無力的腳步,走到門口。
瞧着那副委屈可憐的樣子,安容心裏萌生出些微心疼,但很快便消逝了,被寒冰覆蓋,“你知道這屋子裏是什麽味道嗎?”
阿七回首,搖了搖頭,不懂他話裏的意思。
那張漂亮的嘴唇一張一合間,卻說出了天底下最寒阿七心的話——
“是女人的味道,你這身上一輩子也生不出這種甜香味。”
阿七落荒而逃。跟穆燕燕之間的一戰,他已輸的徹徹底底,他以後,不敢了。
安容收回久駐門外的眼眸,低頭摸着小黃的背,一縷一縷,柔順着小狗的絨毛,榻邊的書卻是半點看不進去了。
阿七也突然間明白了可笑不自量的意思,你看,有時候未必需要問出來,只需要親身經歷一番,便能切身體會它的含義。
日子一天天的過着,阿七像是被那人徹底遺忘了,丢棄在荒草的夾縫裏。每每夜深,撫摸床頭自己刻畫的“安容齊光”四個字,不禁扪心自問,自己真真被遺棄了嗎?想也想不明白,只能每次都去夢裏尋他,問個清楚。夢裏的他啊,模樣沒變,性子倒變了個徹底。兩人雙雙在沭陽的茅草屋裏住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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