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送走小黃

小黃這幾月吃食不錯,才五六個月,就跟別家兩歲的狗兒一般大小。阿七抱着它嫌吃力,找了條繩子拴上它,往沈府牽去。小黃好像懂人語,知道自己要被送走,嘴裏嗚咽幾聲,下垂的眼皮看起來可憐至極,阿七摸摸它的頭,嘆了口氣。

出了平康裏,往城北走了許久,這才摸索到了沈府,阿七跟管家說,自己是安公子的仆人,煩請管家給沈公子通傳聲,很快,阿七就被邀進了府。

阿七在沈府前廳等了好一會兒,遲遲沒等來沈公子,腿腳麻酸,瞅了瞅正廳裏兩側擺放的紫檀木太師椅,想坐上去,可想想自己的寒碜樣兒,還是莫要髒了人家的椅子。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都不止,沈佩林才終于現身,身邊跟着個仆人,邊走還邊吩咐,“剛才作的那幅畫,改日去榮寶齋,請裏頭的孫師傅裱起來,記住了,一定得是孫師傅。”

仆人不敢怠慢,忙說,“您放心,小的一定照辦,明日就去。”

阿七看着面前悠緩而至的一主一仆,垂于衣服兩側的手有點哆嗦,這還是阿七頭一次來大戶人家,不免有些怯場。

沈佩林瞧着阿七腳邊的小狗,“是安容叫你送來的?”

“嗯,他說是送給沈小姐的,之前答應過的。”

沈佩林微微蹙眉,“你叫……”

“小的叫阿七。”

“狗我留下了,你且回去告訴你家公子,我知曉他的意思了。”

剛才沈佩林故意來遲,給了阿七一個下馬威,主要是因着游船偶遇之事,心裏有些不痛快。是敵是友,尚且存疑。這當口安容遣人送來這狗,他當然也明了那位安公子的意思了。

阿七轉身欲走,末了還是有些舍不得,眼神戚戚地看了眼小黃,還是狠心走了,小黃一直在背後“汪汪汪”叫喚。

狗比人可長情多了。

十二歲的時候阿七留不住家裏養了多年的老狗,現在他也留不住小黃,他沒有選擇的餘地,沒人問狗走了他難不難受,心不心疼?

回去後,阿七即刻就去了二樓,此時安容正卧于軟榻,側着身子凝神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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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未敲門便進了裏去,二人視線碰撞,阿七難得的沒有垂眼,坦蕩蕩地對上安容的目光,“狗送去了。”說完阿七片刻未呆,匆匆離去。

最近總是聽秋官提起那位蝶公子,就是前不久梅姨花錢買來的新倌人,這小丫頭說起這人,一臉憤恨。

“他怎麽着你了?”

“不是我,是杏林,他總是對杏林動手動腳的,杏林經常哭着跟我訴苦。阿七,蝶公子不是小倌嗎?他怎麽這樣啊……”言語中十足的憤怒。

“他怎麽哪樣啊?”

“他們那種人就跟女人一樣,偏偏還去調戲女孩兒……”

阿七聽到這話,胸口驀然竄出一把火,“他們不是女人,他們也是男人!”

秋官被突然暴怒的阿七給吓住了。阿七瞧着小姑娘的樣子,有點懊惱剛才的怒氣,她就是一個孩子,怎麽跟她置上氣了。

“對不起……”

小丫頭沒回應阿七的這句道歉,一溜煙地跑了,好像是哭了?

四月份的時候,梁如風去了涼州,安容自然得了空不必去應付仇人,阿七自嘆,自己已經徹底無用了。陡然生出的頹敗感令阿七恐慌,因為他心裏清楚,那個姓梁的走了,安容沒有壓抑到極點的時刻,更不會喚他過去了。

連春蕊都看出阿七最近的失寵,伶公子似乎不大願意找他,丫鬟是最勢利的,春蕊尤甚,平常的時候礙着主子的眼對阿七客客氣氣的,現在公子都不搭理他了,自己也不必受那窩囊氣,對着一個龜奴低聲下氣。可是有了先前的教訓,春蕊也不敢太過,萬一不日這人又爬到了伶公子床上。

某日,春蕊在廚房碰上了正在掃地的阿七,端起爐子上剛炖的燕窩,從他身邊擦過,故意撞上阿七的胳膊肘,那滾燙的黏糊晶瑩狀物全都潑到了阿七身上,從阿七的領子口流進胸前,燙出了大片的紅。

“哎喲,阿七你沒事兒吧,這可是給伶公子熬了一上午的粥啊。”

給他吃的麽,可是已經打碎了。自己多久沒看見那人了,快半個月了,明明都在長春院,卻怎麽也見不着,連最會見風使舵的春蕊,現在都看出他阿七不招伶公子喜歡了。阿七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碗碎片和撒出的粘稠燕窩,胸口處灼灼地疼,并不在意,他是男人一點小燙傷無所謂的,只是心裏不舒服,他知春蕊是故意為之——

“我來收拾,你,滾遠點。”

不知怎的,心裏一陣煩悶暴躁,破口而出的竟是對春蕊的責罵。說完阿七就後悔了,最毒婦人心,怎麽剎不住嘴又把她給招惹了。

春蕊這廂氣得面色煞白,嘴下刻薄,“怎麽?爬上了我們公子的床,真當自己是主子了。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鬼樣!”

阿七徹底怒了,雙目圓睜地等着她,一副要把她吃掉的樣子。

春蕊正在氣頭上,不依不饒——

“伶公子若當真喜歡你,早就從媽媽那裏把你讨了過去,伺候他的日常起居了。你阿七,也不會日日呆在這裏幹這些粗活!”

“你放屁!”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髒兮兮的龜奴!”

受不了了,想讓她閉嘴,可那張嘴就是不合上,從裏面如倒豆子一般吐出的話,句句戳了阿七的心。不想再聽了,阿七憤怒地猛推了春蕊一把,春蕊直接摔倒在碎瓷片上,後背滲出了血,從單薄的素色衣衫上透出來,疼得臉色慘白,嘴巴張着,連一句罵人的髒話都說不出,只用杏眼狠狠怒視着阿七,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

由一碗燕窩引發的“血案”很快在長春院傳播開來,本來只有春蕊和梅姨知曉的事兒,不消一天的工夫,幾乎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

春蕊管不住嘴自然受到了梅姨的重罰,直接從上等的貼身丫鬟變成了在廚房打雜的末等丫鬟,從前受了她不少氣的人終于揚眉吐氣了一番,落井下石地奚落她、嘲笑她。

至于阿七,梅姨思量着他身份特殊,也搞不清花伶對他是何意,本該也重罰他的,這下子倒成了難題,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長春院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規矩。阿七壞了規矩,當然是要受罰的。只是眼下這梅姨需得摸清這人對于花伶的重要性,方才能掌握了處罰的輕重。

“阿七,跟我過來。”梅姨把他叫了過去,阿七就跟在她身後,沒想到竟然是去了安容的廂房。

阿七身上殘留着燕窩的殘渣,這會兒幹了,衣服上的髒印子深深淺淺,狼藉不堪;露出的脖頸下方,還被燙紅了。

阿七不想那人看到自己這副醜态,把衣服整了整,再把領口往上提了提,蓋住了那塊發紅的地方。

安容顯然已經看到了,但并不在意,眼睛只是匆匆一瞥便收回了視線,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花伶啊,本來媽媽也不想來打擾你,可眼下這館子裏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你倆這關系,你這讓媽媽難辦了……”

阿七的心此刻猛然收緊,他害怕從安容嘴裏說出的傷人話,又暗自期待着從他嘴裏能說出讓他喜的話語,他等着,摒棄一切雜念,滿腦子都是那人即将要說的話……

安容眸色越發冷凝,不怒反笑,“旁人覺着,我和他是什麽關系?”

梅姨做事八面玲珑,眼下早已識別出安容的不悅,顯然他不願與阿七之流扯上關系,思來想去,估計就是寂寞消遣而已,只是這龜奴卻當真了。這樣想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瞧你說的,還能是什麽關系。今天是媽媽不對,我這就把阿七領下去,重重罰他,你且歇息着。”

狼狽不堪的模樣,和狼狽不堪的心,阿七擡頭,仔仔細細地看着安容,眼圈泛紅,久之,開了口,“你上個月,手裏還摸着我那玩意兒。”懦懦的,阿七伸手指着安容的床榻,“還記得嗎,我跪在地上,嘴裏含着你的物事,地上可涼了,跪久了膝蓋疼……”

“啪!”梅姨上前,給了阿七一耳光,脆得很,阿七頓時臉頰腫得老高。

“住口,哪有龜奴跟主子叫板的份兒。”梅姨又轉頭嬉笑于安容,“你歇着。”

梅姨拽着阿七就往門口走,阿七還不死心,胳膊一揮,梅姨就被拂倒在地,白白挨了一陣疼,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全是澆不滅的怒氣。本來阿七這事兒,罰一頓也就得了,可眼下怕是得重罰了,依照梅姨的性子,非得扒掉他一層皮不可。

阿七嘴裏嗚嗚咽咽,說不出話,突然“咚”的一聲跪地,“我難受,我心裏難受……”對着安容說出這些話後,阿七恸哭起來,聲音很響,似崩潰狀。

連鸨母在一旁都看呆了,一個男人居然能哭成這幅樣子。安容眸色晦暗,手指動了動,什麽也沒做。等到阿七哭累了,最後睜着猩紅的眸子,望了安容一眼,便跑離開了。

等屋子裏人走盡了,安容依然站在那處,看着門口,人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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