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受罰

那天之後,阿七被鸨母丢進了柴房,滴水沾不得,秋官知道消息趕過來的時候,也已經是第二天了,無奈門被封嚴實了根本進不去,窗戶什麽的都被木頭死死釘住,這原本就是個專門關押人的廢棄雜房,不見天日,把人困在這狹小的地方活活逼瘋。

“阿七!阿七!我是秋官!聽得見嗎!”雙手狠狠拍打着木門,晃動着,在這四月天的僻靜荒屋,聲聲冗長。

“嗯……聽得見。”饑餓感蔓延全身,阿七眼皮越發沉重,嗓音細若蚊鳴。

“阿七!你大點聲!我聽不清!”

“去找伶公子……”

“什麽!”

“幫我……找伶公子……”氣若游絲,阿七餓了快兩天了,實在沒有多餘力氣用來說話。

秋官聽清了,雖有些震驚,但沒有繼續再問什麽,一直狂奔到二樓安容的廂房,沒有敲門,直接進了去。

安容正側躺在榻上翻着書,對于她的不請自來明顯不悅,眉頭微蹙,“出去。”

秋官心急如焚,跑快了,這會兒說話都喘着氣,“伶公子,求求你、救救、阿七吧……”

“撲通——”秋官跪了下來,“求求你,阿七被關在、柴房裏,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他會死的!秋官給您磕頭了!給您磕頭了!”

“砰、砰、砰——”

不知是額頭碰撞地面發出的動靜攪得安容心煩意亂,還是那句“他會死的”觸動了安容自認平靜的心湖,安容把手裏的書朝秋官狠砸了過去,“滾出去!”

秋官腦袋吃疼,卻不甘心,“伶公子,阿七讓奴婢來求您,您發發善心,救救他吧。”

那丫鬟臉上梨花帶雨,粉面縱淚,安容瞧在眼裏,着實刺目,什麽時候,連一個丫鬟都對他這般死心塌地了。走了個阿生,又來了個丫頭,那個龜奴真是好得很。

胸腔中自下而上竄起一股子妒意,但安容自己半點沒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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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這話安容說得極輕,卻帶着透骨的冷,秋官擡起水霧迷蒙的眼,她知道,眼前的人是求不住了。

最後一點希望沒了,阿七你讓我來找這人,根本就找錯了,大錯特錯。秋官的臉上全是淚,一時間冷靜得可怕,站了起來,直接走了出去。求人倒不如求天。

看着面前那間封鎖緊密的柴房,秋官靜靜地坐在臺階上,她不敢發出動靜,她害怕阿七聽見她回來的聲音,害怕阿七用盡全身的力氣問她,伶公子來了嗎。

給了他希望,卻沒幫他叫來那個人,那阿七恐怕更撐不下去了。

微風吹過,吹起了耳邊的鬓發,拂到了臉頰上,引來絲絲癢意,裏面的人卻沒一點動靜,秋官的心沉了又沉。

阿七是什麽時候跟那個頭牌花伶公子扯上關系的,自己不是傻子,前些日子看出過阿七的異常,但她絕對沒有往那二樓上住的小倌身上聯系。大概秋官心裏也明白,那種以色侍人的小倌斷然不會有真心實意的,更何況阿七只是個相貌普通的龜奴。阿七啊,你是傻子嗎?

“秋官……秋官……”裏面傳來微弱氣虛的聲音,秋官不想應他,可他一直這麽叫着,自己心裏聽着難受。

“嗯,我在。”

“他……他來了嗎?”

回答阿七的是良久無言的靜默,沒……沒來嗎?阿七慘淡一笑,不意外的,不難過,不能難過……為什麽叫秋官去找那個人,因為自己潛意識裏還是把他當成自己的男人,自己真是賤,全廣陵城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慫了吧唧的男人。

阿七阖上了眼,睡着了就不餓了……

秋官坐在石階上,想着阿七若是這般走了,她該如何……不敢想,她要去找鸨母,現在阿七能指望的只有她了。只要鸨母松了口,阿七就有命活了。

“媽媽,求求你——阿七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梅姨甩開秋官的手,塗滿丹蔻的五指攏了攏梳得烏黑水滑的頭發,鼻孔裏出着氣,“不過就是餓了兩天,他倒是精貴得很,別煩我,誰讓他沒伺候好主子。”

“媽媽,阿七會餓死的!求求你,放他出來!”秋官的手死死攥住梅姨的裙擺,那紫紅色裙擺被揪出了道道皺褶,梅姨煩了心,腿腳用了力,一下子把秋官踢到一旁。

“滾一邊去,礙眼!”

說完四個龜奴強行把秋官趕離了大廳,如火的生意照常進行,大家來來往往,及時行樂,沒人理會一個哭鬧着的小丫鬟。

秋官回到了那間柴房門口,頭抵着門,傻傻地坐着,心裏只能求着老天:阿七,別死,撐下去……

第三天晚上的時候,阿七被放了出來,梅姨只不過想狠狠處置他一下,并不想鬧出人命,饒是這樣,阿七也是被折騰脫了一層皮,丢了大半條命。神志不清醒,一直是迷糊狀态,本來就消瘦的人,現在只剩下一把骨頭,摸着更硌手呢。秋官不敢喂他吃太多,先是把他拍醒,喂他喝了點稀粥,人才勉勉強強有活過來的跡象。

“小容……”床上的人已經不止一次在夢裏念叨這個名字了,原來他心裏也裝着人,小容,這大概是個女孩的名字。

第四天的時候,阿七勉勉強強痊愈了,只是早上醒來肚子空蕩蕩的,餓感如肚腹絞疼,床前的方桌子上擺了兩個窩頭,和一碗水,阿七撩開被子,走下床狼吞虎咽地解決掉了那兩個窩頭。

阿七渾渾噩噩走了出去,外面的陽光正好,突然間有種見光死的感覺,伸手遮住了眼睛上方的光亮,恍然間記憶像是全消失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為啥會被鸨母關進柴房……

日頭晃眼,阿七又回到了房間裏,一室的清冷,阿七突然埋頭窩在床角,臉上全是猙獰的哭,扯着嘴巴壓抑着聲音,身子止不住的顫兒……

“阿七。”

門外突然闖進的秋官看到他這副樣子也是吓了一跳,印象裏阿七就是個受了天大委屈也打碎牙往肚子裏咽的人,哪怕是當初被打成重傷,也不曾流過一滴淚,他現在一定是痛苦到極點了。

絕口不提他狼狽的哭相,“昨天晚上我翻自己的錢盒子,我竟然也攢了不少錢,改天咱們得了空去外面的酒館吃頓好的,長這麽大,還沒去過酒樓。”

阿七止住哭聲,仍然抽搭抽搭的,春蕊嘆口氣,“吃頓好的,長點肉,阿七,你這幾天太幹瘦了。”

阿七方才有了知覺,猛然擡頭,抓起秋官的手就往自己的胳膊上放,神色驚慌,“你掐掐看,硌不硌人!”

秋官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照着他的話,在他胳膊上稍稍掐了一道,“硌人得很吶。”這話秋官說着,本想着阿七能應下她,随她一塊去大吃一頓,誰知,這話更是刺激了阿七。

“還有馍馍嗎!我要吃!”

秋官只當他餓得慌,趕忙去廚房又偷了幾個過來,阿七一把搶過馍馍,連水都不沾,大口咬着就往肚子裏咽。

“阿七,你慢點,喝點水。”

“咳、咳——”一半入肚,一半全咳吐出來,阿七不管,抓起地上嚼成一團的馍馍直往嘴裏塞,也不嫌髒。

一下子,竟吃了五個馍馍。

吃完後,阿七又抓起秋官的手,“你再摸摸,還硌手嗎?”

秋官不明所以,直愣愣地搖頭,自己再說硌手,這人今天肚皮都得撐破。

阿七傻笑起來,臉上方才的淚跡還未幹,這一笑,着實滑稽。

“他捏着,也不硌人了……”阿七傻呼呼的冒出這話,聲音很低,只有自己聽見。

秋官瞧着阿七憨頭憨腦的傻樣,心下陡酸,變成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全是那個伶公子造的孽。

秋官知道阿七的心結在哪兒,她并不吃驚阿七喜歡的人是個男人,她只是想起那人冰冷的拒絕,她便不想再讓阿七在這種絕望裏掙紮,她不介意在他心上再補一刀,好讓他斷個幹淨。

“我那天聽你的話,去找他了,他讓我滾。”

瞅着阿七突然沒了動靜,秋官繼續往下說去,“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阿七的手絞着衣角,低頭垂眉,并不答腔。

秋官嘆口氣,“阿七,你比我年長,你怎麽活得這麽糊塗?”

秋官撂下這句話就走了,阿七癱坐在地上,保持一個姿勢,大概一個時辰後,他走了出去,劈柴、燒水、生火……凡是能幹的事兒,他都一一去做,人忙碌了起來,腦袋卻還是沉沉的,他想不明白秋官的話,他糊塗嗎?他只是心上裝了一個安容,為他喜,為他憂。

大概四五天之後,秋官才主動去找阿七,也沒再提伶公子的事兒,二人都心照不宣,她想着,自己已經善意提醒,他願不願意再陷進去,那是他的事兒,自己橫豎左右不了別人的想法。

“走吧,今天下午事情忙完,我請你去醉仙樓,吃飯。”

“你自己的錢,你自己攢着,別亂花。”

秋官笑笑,露出了不屬于自己年紀的成熟,“我攢着錢幹什麽呢,我爹把我賣到這裏的,他們都不要我了,我還記着他們做甚,攢的錢都是自己的。”

阿七一時無言,抿唇不語,他跟秋官都是可憐人。這白茫茫的天地間,竟找不到自己的一個小家。

“阿七,就中午吧,我先去幹活了。”

說完還沒等阿七的回應,人便走沒影了。

那丫頭也不過才十六歲,看得倒像比他透徹。糊塗的只有他阿七自己,糊塗人揣着糊塗心思,過着糊裏糊塗的日子……涼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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