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打翻西瓜

今年的夏季似乎格外漫長,蛙鳴,知了聲,一遍一遍宣洩着夏日的酷熱,中午時分,阿七得了空,在大樹底下打起了盹。樹蔭底下乘涼倒是催眠得很,一會兒功夫阿七就沉沉睡去。

直到秋官的聲音似蚊蟲似的嗡嗡在耳邊作響,“阿七,阿七……”

阿七這才懶悠悠地睜開眼,腦子裏還很混沌,眼神迷濛間,看見了穿得甚是清涼的秋官。抹胸搭褙子,身材單薄,看着就像個十三四歲,身板還未長齊全的小姑娘。

“大堂那邊,這會兒媽媽在發西瓜跟酸梅汁,趕緊過去。”

甜絲絲的西瓜,一口咬下去全是汁兒,還有那酸溜溜的酸梅汁,光是想想,嘴裏全是滲出的唾液。阿七饞了,“人人都有份嗎?”

“大夥兒都在那兒排着呢,去晚了興許就排不上了。”

阿七得了消息,忙不疊地趕了去。西瓜,他還沒吃過呢。

烈日當頭照,空氣裏全是悶悶的,饒是銷魂入股的美人也解不了這烈日酷暑,官場大佬兒、有錢的貴客們這種天氣倒寧願在家守着地下的“清涼殿”,周圍再來兩三丫鬟搖扇生風……因此中午的時候幾乎沒什麽客人,也難怪梅姨這會兒發善心,給他們分東西吃。

春蕊自然是瞧不上這些不入流的東西,平常跟着伶公子,打賞的吃食比這些東西精細多了,這會兒受不了大堂裏烏泱泱密集的人叢,去了廚房,從廚房裏端走弄好的冰鎮銀耳羹,上去給伶公子嘗嘗,去去火。

走至廂房門外,春蕊怕伶公子正在小睡,停滞在門外,仔細聽着,卻不聞動靜,于是,只得放柔了嗓子,小心喚了聲——

“伶公子。”

屋裏的人立即給出指示,“進來。”

此刻安容正斜躺在榻上看書,視線始終不曾移開。

春蕊自顧自地擱下青花小瓷碗,聲音脆亮,“伶公子,這會兒天真熱,奴婢冰了點銀耳羹,您嘗嘗,正透着涼意呢。”

“嗯。”還是盯着書,眼皮未擡。

“一會兒冰塊化了,就失了那份冰爽的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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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那奴婢先下去,您記着吃。”忙活了一陣,這會兒額頭是汗珠涔涔,春蕊伸手揩去汗,不忘提醒着安容,省得他遭罪,“伶公子這會兒可別去大堂,底下烏糟糟的全是人,媽媽正在發西瓜酸梅汁,吵得很。”

沒想到這麽無心的一句話倒是引起了安容的注意,他的視線終于從手裏捧着的書卷上移開,“等會兒。”

春蕊踏出的一只腳又收了回來,轉身恭敬地拘着身子等候她們公子的差遣。

“你剛才說,底下全是人?那龜奴……跟丫鬟們都在嗎?”

春蕊何等的聰明,那話語間明顯的停頓她豈會覺察不出,眸色稍稍頓了頓,随即說道,“是的,都在呢。”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春蕊帶上門,拿着托盤離開了,眼睛裏全是兇狠的眸光。

安容已經無心看書,心裏難耐着一股躁動,他的腳像是不聽使喚,一直想走下樓,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好久好久,安容換了件白色的幹淨衣衫,對着鏡子觀摩了好久,這才緩緩下樓,面上一掃剛才的六神無主,只剩下疏離淡漠。

隔了一陣距離,梅姨眼尖就瞧見了信步而至的安容,于是搖着百蝶穿花圖案的宮扇,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哎喲,花伶啊,這麽熱的天,大堂裏悶得很,怎的下來了?”

安容笑笑,“屋子裏也悶得很,下來轉轉。”眼神若有似無地掃了眼大堂裏的人,并沒有看見那個人,心裏沉了下去,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

“媽媽,我四處轉轉,您忙着。”點頭示意,算是禮貌的告退。

轉了一大圈,終于在柴房的院子裏找到了那個人,他正坐在樹蔭下,捧着一角西瓜,眼巴巴地瞅着,就是不吃,舌頭舔着嘴唇的四周,明顯嘴裏發饞,但還是不下口。安容突然就生出了一種想法,他此刻恨不得把全城的西瓜都買下來給那人吃,意識到這點後,安容心裏咯噔一下,明顯被剛才怪異的思緒吓了一跳。

阿七的注意力全部落在這角西瓜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幾尺開外的安容,直到他手裏的西瓜被人打翻在地,他才看到穿着白衣的安容,高挺筆直地站立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掉了就掉了吧,阿七實在沒有力氣,也沒膽量跟面前的人理論,他太怕死了。

阿七站起了身,低下頭,十分恭順地叫了聲,“伶公子。”

安容沒來由地竄出來一股氣,他想拎着這人的衣領,厲聲質問他:你把以前的阿七藏哪兒去呢!但話到了嘴邊,卻成了——“我把西瓜,打掉了。”語氣很平穩,像是在訴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兒。

但阿七卻從這話裏聽出了刻意的味道,他知道,這人就是故意為之,突然間喉嚨裏竄起一股灼燒感,卡在嗓子眼裏,大概是昨晚受涼了,喉嚨陰疼。

安容瞧着阿七神色渙散的樣子,不知又神游到了何處,自己打掉了他的西瓜,他連個聲都不吱。換作以前,這人早就跳腳起來,即便怕他,也會跟他頂上幾嘴,而不是這副不在意的奴才樣兒。

恰恰安容最厭惡的,就是阿七這副奴顏婢膝的模樣,特別是在他面前。

安容嘴上發了狠,就想羞辱他一番,“吃過西瓜嗎?”

阿七木木地搖搖頭,“沒吃過。”眼睛依然還盯着地上那塊瓜。來長春院的這些年,連帶這次,梅姨大約就發過三次解暑涼品。前兩次,阿七沒那運,沒排上。這次總算排上了,卻落了地。

安容眼睛緊緊攫住阿七,妄圖看破他那層僞面,看透到他的骨子內裏。結果自己沒那眼力功夫,沒窺見阿七的內心,卻發現那人對那塊掉地的西瓜執着得很,眼睛這會兒還盯着看呢。

“沒吃過嗎?”安容緊承自己的上句,嘴裏狠言厲語,“你陪我上床,前前後後我給過你不少錢吧。怎的,沒去買一個嘗嘗。”

阿七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以為安容是要将那些錢要回去,眼睛動了動,然後懦懦地說,“我沒動你給的錢。”說完阿七不放心,又加了句,“一分都沒動。”

安容瞧着阿七畏畏縮縮的神情,越發礙眼,腿腳往前跨了跨。阿七覺察到那罩地的黑影往自己身上來了,吓得趕忙跪了下去。

“我把錢全還給你。”說完哆哆嗦嗦起身就欲往雜役房取錢。

“誰管你要錢呢!”

阿七心裏更凄涼,他不要錢,那他要什麽。難道還惦記着自己的命嗎?

安容已感覺出這人在怕他,大意猜得出還是因着先前自己跟趙明朗說要殺他之事,心裏暗自嘆息,不由擡起手,想捏捏他的臉,阿七卻立刻偏過頭去,模樣可憐,神情裏全是懼意,那雙實在算不得好看的小眼睛正圓睜着躲躲閃閃地提防着自己。

安容收回自己懸于半空的手,冷哼一聲,“不知好歹。”

撂下這句話,安容就走了,卻在拐角處停了下來,身子背對着牆倚靠着,他悄悄地觀察着那人。

那個人神色未變,臉上還是剛才的那副要死不活樣,只見他撿起地上掉落的那塊西瓜,用手揩去瓜上沾粘的灰塵沙粒,然後放到了嘴邊,大口大口咬起來,果然很甜呢。吃着吃着卻哭了,等到啃完這塊西瓜後,滿是淚痕的臉上生硬地冒出一絲苦笑。

人如蝼蟻,卑賤如草,阿七總是這樣勸自己。只有這樣想,他才覺得日子還能過下去。

安容潰敗而逃,他不敢再觀察那人了,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會忍不住上前狠狠抱住他,壓下這份念頭,趕忙逃離開這塊壓抑的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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