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桑梓之地
“你難受什麽?”趙明朗的眼睛像鷹一般緊緊盯住安容,不放過他的半點表情變化,如若可以,他甚至想撬開安容的心,看看裏面究竟裝的什麽糊塗心思。
安容愣住了,抿唇不語,臉上的痛楚變成了恸心的麻木,沒有接趙明朗的話,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自己的內心,阿七走了,他該無視的,可自己偏偏要命的難過。
趙明朗不死心,複又問道,“你到底在難受什麽?是因為那個龜奴嗎?”
空氣瞬間靜默,安容沒點頭,也沒搖頭,趙明朗心下卻清楚了,他覺着眼前的人多半是瘋了。許多年前,他的爹娘把安容救了回去,他爹跟他說,這孩子包袱重,心事藏得深,難易動情,人生道路上比別人要走得累些,讓他多擔待點安容。
這麽些年,他一直都覺着他爹說得對,料得準,可是這會兒,眼前的人卻讓他疑惑了,這人哪裏是難易動情,分明就是個情種,這情他不但動了,而且動得深了。
趙明朗收回往昔的思緒,嘆口氣,“你一定是在這兒呆久了,身子出了毛病。”
“明朗兄,你幫我……去找找他。”灰敗的眸子裏全是死氣沉沉。
安容的性子,他趙明朗摸不準,但有一點他可以拍胸脯斷言,這人少年傲骨,自視甚高,從不輕易求人。可現在,他卻為了一個低賤的人開口求自己。原來,這人生的戲,他趙明朗竟連半分都未曾參透。
“他存了心想走,你就算把他找回來,又能如何?難不成關上他一輩子?”
“他怎會存心想走?他只是在跟我鬧脾氣……”這話似幻似真,黏糯軟語,恰似一襲溫柔的江南風,也不知是說給趙明朗聽的,還是自我的寬慰之言。
情癡之态,無關風月,自然也無關這炎炎夏日,可趙明朗偏偏想撕開那層花團錦簇的僞面,再清清楚楚提點安容那些內裏的殘忍——
“他回來了,他将如何之于你?男寵?仆人?還是你安容日後攜手一生的愛人?”
“我不知道……”
趙明朗冷笑一聲,“我答應你,幫你去尋他,但是有些事,別玩過頭了。”然後便走了。
這間屋子,風過無聲,人走無蹤,就連窗外的蟬鳴聲都像是聞不見,一切都歸于清寂,以前這屋子裏還有一個阿七,窩在床上,偶爾說幾句話,雖然自己不大理睬他,但屋子裏總算有點動靜,這樣就像有活的氣息了。
安容走到桌子邊,打開了趙明朗送的那壇青梅酒,就着壇子喝下一口,只有酸甜味兒,哪裏有半點酒味兒……到底醉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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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的時候,安容喜歡盯着窗外的那顆老槐樹,枝桠旁逸斜出,但是卻缺了一根,看在眼裏着實不美觀。漸漸的,安容眼睛掃到別處,卻看見了搭着小包袱的秋官,最終沒忍住,跑下了樓。
對于面前突然沖出的人,秋官本能地感到厭惡,往後退了幾步,沒想到這人又逼近了幾步。
“你去哪兒?是不是去找阿七?”
秋官面容無波無瀾,很平靜地說,“我回老家。”
“阿七也在你老家?”這話安容問急了。
“不在,我也不知他在哪兒。”秋官猶豫下,從包袱裏掏出了阿七留給她的那些錢,“這些錢,還給你。花了二十兩買回了賣身契,還剩四百八十兩。”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阿七的錢是誰給的。
安容看着那些頗有份量的錢,不由湧上一股妒意,他連這個小丫頭都替她打點好了,卻連半句話都不曾留給自己。
“你收着吧,他給你了便是你的了。”
安容轉了身子走回去了,後面傳來秋官的一句話,她是吼出來的,聲音很大,一字一句安容聽得甚是清楚——“你有錢也不要瞧不起阿七,阿七是個好人,比誰都好!”
他是好人,而且還是個木楞的老實人,但凡自己言語稍有狠意,阿七總是垂個頭,樣子極為可憐,但從不跟自己争鬧,他一直都很聽話的,唯獨這次……
拜托趙明朗的事兒很快就有了消息,趙氏門徒衆多,各方各地分布的眼線多,憑着安容畫的那張阿七畫像,很快就有人在沭陽縣發現了阿七。
聽到這處地方的時候,安容自嘲一笑,那人跟自己說過無數次要帶自己回老家沭陽,可自己偏偏沒放在心上。但凡自己稍微上點心,不難猜出他是去了那裏。
趙明朗臨走時,問了安容一句,“現在知道他在哪兒了,你是要把他找回來嗎?”
“嗯。”這話安容沒有遲疑,阿七就該呆在他身邊的。
阿七的錢幾乎都留給了秋官,身上只帶了三兩銀子,便回到了老家沭陽縣。
家裏不包括阿七,還有他娘、大哥和小妹三個人,那三人關系倒好得很,一看就是和睦的一家人,偏偏他們,都不待見阿七。每每想不通時,阿七就勸自己說,興許自己上輩子造了許多孽,這輩子才娘不愛,兄妹不親的。
但是啊,總歸也是他阿七的家。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家裏的狗窩。況且他除了這裏,好像也沒地方可去了。
齊母正在院子裏,坐在小板凳上納鞋底,跟一旁掃地的齊小妹,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家常,二人看見栅欄外站着的灰頭土臉的阿七,面上也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倒是齊母,剛剛還挂着笑容的臉,當下就變得烏雲密布,深深的刻薄。
阿七很知趣,知道旁人的不喜,話語聲完全沒有風塵仆仆的張揚,只是懦懦地說,“我回來了。”
齊母冷視了眼阿七,沒理他,繼續跟齊小妹說着話,只是這話語冷腔冷調,不知是在膈應誰。
雖是意料之中,但阿七心上微微有些刺疼,他尴尬地杵在那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齊小妹倒是先開口了,“你回來了,可家裏沒你住的地方……你之前住的屋子用來放雜物了。”語氣不鹹不淡,但至少沒有齊母那般刻薄。
阿七愣愣的,有點局促,“我……我有帶錢回來。”
這話一出,齊母的臉色才稍稍緩和,雖然還是板着僵硬的臉,但已經比剛才要好多了。
阿七從包袱裏摸出小錢袋,全部交到了齊母手裏。
齊母猴急似的連忙打開錢袋,倒出碎銀子,仔細數了數,還算滿意,沖齊小妹使了個眼色。三兩銀子雖不多,但對于莊稼人來說,還是挺可觀的。
齊小妹假客氣地說,“二哥,趕緊進來啊,我給你騰一張幹淨的床鋪。”
這聲二哥現在才喊出了聲,阿七心中不免悲涼,但幸好早已習慣了。這就是他骨血至親的家人,可以想象,他今天要是不拿出這些錢,他恐怕連家的門都進不去。
說是騰出一張床,其實就是把那間堆放雜物的平房簡單收拾下,在地上鋪了幾塊木板,再拿來一床被褥,就成了阿七晚上睡覺的地方。好在阿七心大,也不計較。
“大哥呢?”
齊小妹說,“他啊,前天就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了。”
正說着,喝得酩酊大醉、身上全是酒味兒的齊富貴回來了,黑黝黝的臉上微醺着兩坨紅,看他眼神迷離,顯然醉得不輕。
“我……我回來了,給我做飯!我餓了……”
說完就趴在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齊小妹看不過眼,過來想把齊富貴攙到裏屋去,誰知,桌上趴伏之人猛然一甩胳膊,“去,臭娘們,別動老子!”
“哥,我是小妹兒,咱去裏屋睡。”
“滾開,給我做飯去,不然打死你們。”
顯然,醉得昏昏沉沉的齊富貴并不曾發現家裏多出了一個人,阿七把一切看在眼裏,心裏暗暗嘆息,他的這位大哥這麽多年依然是個敗家的登徒浪子,每半年他去廣陵城找他要的錢估計全用來買酒吃了。他娘和妹妹這麽多年大概過得也不好。家裏且不說沒個頂梁柱,尋常的農婦家裏,多出這麽個游手好閑吃軟飯的兒子,也是苦不堪言。
阿七跟着齊母來到廚房,齊母這麽些年,人更加蒼老、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行動也很遲緩,始終佝偻着背。阿七恍惚間,想起這個女人把自己趕出家門的時候,還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兇樣兒,現在經歷了歲月的腐蝕,只剩下那雙渾濁的眼睛時不時露出點駭人的精光,還有,說話時的語氣跟當然絲毫不差。
“娘,大哥這些年一直……”
自己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齊母當頭一棒給打斷,“怎麽?我養我兒子,我樂意,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指指點點。”
阿七餘下的話全部咽在肚子裏,原來,自己的娘一直沒把自己當自家人,阿七眼圈忍不住泛紅,但還是憋不住了,他不想讓這個女人窺見自己的軟弱。
雙腿虛軟無力,阿七強撐着走回自己的床板,躺在床上,再也忍不住,用被子蒙住頭,放縱着內心的絕望,號啕大哭。
自己的一生都在渴望被別人愛,親人也好,情人也好,哪怕是一只可憐兮兮的土狗,他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讨好他們,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氣。可是,怎麽做都他娘-的吃力不讨好。活該他如此嗎,他的精力熱忱全被那些人一點點糟蹋個幹淨。
小容,你也不是個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這章,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電影很悲觀的闡述了女主的一生:生而為人,對不起。
所幸的是,阿七會有一個好結局,可是松子卻悲慘地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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