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謝必安(下)
回了房,兀自在歪在爐邊又睡了一遭,再起身出來,只見那書生已做了一桌子菜肴。他将碗筷置好,引我入座,向我長長作了兩個揖。
“我先向掌櫃賠個不是,再向掌櫃行個謝禮。”
這倒奇了:“此話怎講?”
“晨間在下言辭激烈,沖撞了掌櫃,甚是不安。”
好迂腐的人,若論言辭激烈,我豈不是要與人作一萬個揖。
“無妨,無妨。這謝禮又是何意?”
“我今日收拾包裹,正欲繼續行路,向西走了幾裏便看到前方橋已被大雪壓垮,我暫且走不了了,只能在掌櫃這兒多投宿一陣,待冰雪融化,再走山路繞過。”
那橋恐怕十有八九并非大雪壓垮,而是那鬼王走前所毀,如此甚好。
“可在下身上盤纏不多,不知還夠住幾時。我願在此處為掌櫃做廚子、跑堂,以墊付一二,在此先謝過掌櫃了。”
好小子,我說呢,做了這一桌子好菜孝敬我,原來打得這般主意。我笑問他:“你就先謝上了,若是我不答應呢?”
“掌櫃菩薩心腸,定會答應的。”
我的傻兒,還菩薩心腸呢,先仔細你的命要緊。
“哎,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便應下吧,左不過多一張吃飯的嘴。”
他喜得又作了兩個揖,我道:“罷了,罷了,先過來用膳,再不吃,飯菜都該涼了。”
他忙在我對面坐了,我先吃了半個牽絲如意酥:“往後這起子酥餅、蜜餞,皆可撤下,我很不愛吃,膩得慌。”
又勺了一口鲫魚豆腐湯,咂咂品味,心裏道了聲好手藝,嘴上卻還要挑刺:“你這湯也忒清淡。”
他靜靜地聽了,不做辯駁。
我忽而問道:“這大冬日,外頭冰天雪地,你哪兒弄的魚?”
他一怔,須臾道:“我路過橋時,見河裏有凍魚,鑿冰取出。”
我不過随口一問,他如此說,我也不再多想。
用過午膳,我先不漱口,令他燙了一盅酒,喝上幾杯。我問他喝也不喝,他忙擺手,說甚麽也不肯喝一口。我便笑他,不懂這人世間的逍遙快活,酒占一半。
我獨自喝了一盅,交代他好好看店,莫要亂跑,我往東去與人送些東西,去去就回。
世間我現今最不願去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皇宮,一處是地府;相較之下,我又更不願去地府。若非昨日應了去給鬼王送那梨木椅及茶葉,我經年也不去一趟。
地府入口有貳,一通仙界,一通人世;出口亦有貳,一達仙界,一達輪回。入口通人世者,偶有人誤入。東晉有一文人陶潛,不知從何聽來,曾書《桃花源記》記載,與實相去甚遠(1)。
牛頭馬面将我放進門,我穿過一片落花染得血紅之道,一徑到了地府深處,日光逐漸黯淡至幽黑。我背着太歲椅向更黑暗處走去,不必睜眼也能感受到身邊涼風陣陣,背後一道道陰冷的目光刀子般在剜我。
我全然不欲理會,心裏卻七上八下打着鼓,只盼這次無人刁難,令我送完快快家去便了。
剛想着,身前幾道黑影便攔住了我。
“哎呀,你們瞧,這不是溫大人嗎?”
“溫大人,好久不見。”
“這可是稀客。”
“溫大人,上次還教你多來探看我們,找我們吃茶呢,怎生忘了?”
椅子的重量壓在我肩上,我擡不起頭來,看不到他們的面容,但這幾個聲音我十分耳熟,皆是鬼王的使差走狗。
我想繞開,他們忙伸手擋住了我去路:“哎!你走甚麽?”
我将椅子一把放下,道:“既然你們在此,我就将這張椅子放在這兒了,這是送給鬼王的,你們帶回去罷。”說罷,我轉身便要走。
為首兩個一把将我擒住:“這可使不得,貴客來了,可不能失了禮數。”
我心道不好,這下真給他們纏住了,要是被捉去,指不定怎樣羞辱我。我便拼命推辭:“不必了,下次罷,下次罷。”
正掙紮着,只見這兩個相視一笑,忽而在我後背猛力一扯,“嘶啦——”一聲,細線扯下,我身上這層遮羞布般的人皮頃刻間落在地上,我尖銳地嚎叫了一聲,瑟縮着蜷跪在地上,用一只手蒙住臉,另一只手胡亂拿起人皮往身上覆。
周圍遠遠近近傳來一陣竊笑聲,我知道他們在笑我,面前這人裝模作樣對旁人道:“啊!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接話道:“溫大人,快快随我們家去,替你穿了這人皮,這模樣出去多難看。”說罷,幾人又笑作一團。
我無處可逃,心裏又悲又怒,很沒骨氣的眼眶一熱,潸然涕下。
“他哭了,他竟哭了!”
我嗚咽着,顫抖着爬起來欲逃,他們還不願放過我,一腳将我踢倒在地,正要一耳刮子打到我臉上,後面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你們在做甚麽?”
立在黑暗中那個高大的身影在手上點了一小盞鬼火,火光燎燎,映照出他的模樣。但見他:頭戴一頂長帽,上書“一見生財”四字,身着素襦赤褲,些微幾點斑駁花紋,披散白發,手持折扇。面色如蘭花,端嚴而疏離;鼻梁如刀鋒,宣薄而挺立。丹唇緊抿,冷眸微眯。威嚴溢于眼底,風流自在眉間。
要說此人是誰,自是那勾魂使白無常謝必安。
他方出現,驟然間,隐沒在黑暗中的鬼魂四散逃走。見到來人,那幾個鬼王的差使也頓時失了威風,唯唯諾諾不敢言語。
“我問你們在做甚麽?”他逼近幾步,提高了聲量,無形襲來的壓迫感令人難以喘息。
那幾個差使你撞撞我,我踢踢你,誰也不敢先開口。半晌,那個為首的才細聲道:“我們與舊友頑笑呢,溫大人,你說是也不是?”說罷,狠将我瞪了一眼,仿佛我若敢說不是,他下次便不會放過我。
謝必安也看我,我想了一想,道:“頑笑而已,謝大人莫要當真。”
那幾個差使方松了口氣,得意地互換眼色。為首那個試探道:“謝大人,那我們先告辭了?”
謝必安冷冷道:“滾吧。”
那幾人行了個禮,不出一瞬消失在黑暗中。
“多謝大人出手相助。”
謝必安不發一言,冷漠地看我向他磕了三個響頭,轉身離去。
———————
(1):我瞎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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