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程展心被陸業征牽着,走出了狹窄的樓道,外頭的草木都有被暴曬過的味道,五月份的夜晚,還微帶着涼意。
程展心以前不曾留意天上的星星,沒注意嗅過空氣裏的幹草味兒,他看夜空的時候,從來沒有開心過。
黑夜對于他來說,只代表恐懼和孤寂。
夜裏會有散發着惡臭的父親,站在家門口等着他的債務,疼痛的、難以動彈的身體。程展心的每天都過得那麽無望、那麽漫長,他什麽都不敢想,也不敢開心和傷心,不敢笑,不敢哭,畏畏縮縮地活着,消極地承受苦難。
挨打的時候蜷起來就好了,債主要錢的時候拿出來就好了,沒錢再努力地去拉點活就好了。
好像今天受過苦沒喊疼,明天就能過得很好了一樣。
和陸業征呆一塊兒的這幾天,程展心像在做夢。
他常覺得自己是連乞讨都讨不好的乞丐,拿着陸業征施舍他的糖站在街口,陸業征一走,天上就馬上要下雪了。
雪會蓋住他,蓋住他的手,蓋住他的糖,那就全都沒有了。
“程展心,”陸業征看程展心走得快撞牆上去了,微微施力把他扯了回來,問他,“吓壞了?”
程展心在想心事呢,陸業征一開口,他被陸業征牽着的手就緊了緊,迷惘地轉頭看了陸業征一眼,回想了剛才陸業征說了什麽,才道:“沒有。”
新豐小區沒有路燈,只有居民樓防盜窗裏透出來的燈,讓四周不至于一片漆黑。
陸業征按了一下車鑰匙,車燈亮了亮。
程展心毫無防備,眼睛被強光一照,不由自主地閉了一下,看上去總算有一點稚氣和人氣。
陸業征覺得程展心這樣太可愛,手比心快,又按了一下,程展心又被閃了一下,他愣了愣,問陸業征:“你幹嘛啊?”
陸業征就也發現自己這樣有點愚蠢,謊稱按錯了,走過去給程展心拉開車門,看着程展心坐上去。
駛出小區,陸業征問程展心:“你剛才發什麽呆?”
“沒有啊。”程展心矢口否認,“我沒有發呆。”
他終于從程烈的噩夢裏醒過來了,今天這一天跟打仗一樣,又長又煎熬,心在谷底的岩漿裏翻騰掙紮,總算爬了起來。
程展心忍不住小心地微偏過頭,看看失而複得的陸業征,又低頭閉了閉眼,好像剛才看了什麽了不得的寶物,要馬上深深刻到腦子裏去,再也不能忘記了。
陸業征一直注意着程展心,理所當然抓住了程展心的小動作,立刻取笑他:“你還偷看我。”
“我沒有偷看,”程展心說完之後,生怕陸業征再抓住不放,就補充道,“我轉轉脖子。”
陸業征看着前面的路,被程展心逗得笑了笑。
“陸業征。”程展心叫了他名字,又不知道要從哪裏開始說。
陸業征“嗯”了一聲,問他:“吃飯沒有?”
程展心想到他食不知味的晚餐,誠心求教:“兩口算吃嗎?”
“不算,”陸業征瞥他一眼,回答了程展心的笨問題,“想吃什麽?”
程展心陷入了苦思,陸業征等了一分鐘,程展心還沒想出來,他就道:“喝粥吧。”
“好啊。”程展心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陸業征看着程展心那種不用自己做決定,就跟解放了似的樣子,嘆了口氣,問他:“程展心,你怎麽這麽沒主見?”
程展心又不承認:“我在想呢。”
“嗯,”陸業征又笑了,附和程展心,“你在想呢。”
鑽出了程展心家小區門口的那條小路,車速就快了起來,陸業征轉了個彎,上了高架。
路邊高樓上的燈火飛快地從車窗外略過,程展心降下了一點窗,讓夜風拍在他臉上,也吹在他心裏,把過熱了的心吹得涼一點,免得要在陸業征面前露餡,讓陸業征發現程展心連手都握不緊了,哪兒都是軟的。
“開窗不冷?”陸業征問他,“外套在後面,自己拿。”
程展心只穿着T恤,是有些冷了,又趴到後面去夠衣服。程展心很懶,倒穿着外套,靠着椅子發呆,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陸業征:“你為什麽又來找我?”
“來給你送東西。”陸業征說。
程展心戳穿他說:“你根本沒帶。”
前方有一起小車禍,車輛都堵住了,陸業征也停下來,他側過身,認真地看着程展心,問他:“我不來你怎麽辦?”
陸業征是真心想知道這個問題。
他走進程展心家裏,程展心就那麽站在一旁,他真的想知道,他要是今天下午就這麽走了,沒人幫程展心一把,事情會是什麽結局。
程展心和他對望了一陣,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陸業征臉色難看地讓程展心一句話越說越輕。
“那——他呢?”陸業征話在嘴邊繞了幾轉,還是問了出來。
他沒和程展心聊過齊穹,是因為不想去挖開程展心的瘡疤,給程展心造成二次傷害。
陸業征覺得自己知道所有的事情了,他确實不在意也不介意,更不想再聽程展心講一遍。
但是現在,他發現事情可能根本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樣子。
那麽便還是想再問問。
程展心想到齊穹就頭痛。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下午是他自己跑來的。說要幫我還錢,我沒要,他就走了。”
“我和他不是那種關系,”程展心又說,“我跟你說過的,四月二十二號晚上十點二十分左右,我說我跟齊穹不是那種關系,我身上的傷是我爸打的,你跟我說知道了。你沒信對嗎?”
程展心事記得牢,越說越長,除了給人講題,他從來沒說過這麽長的句子。
陸業征打死不認:“我沒有。我相信你。”
“是嗎?”程展心詢問陸業征,“你看見那種照片,還相信我?”
程展心認真起來讓人無法招架,陸業征簡直想舉手投降,他堅持了幾秒,終于承認:“當時是想岔了。”
程展心“嗯”了聲,想了想,告訴陸業征:“那些照片,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拍的。我沒有和齊穹上過床,從來沒有。”
程展心說得很鄭重,幾乎要舉手發誓了。
他一想到陸業征因為這些照片,瞞着他去找齊穹,就難受得要命。
照片又不是憑空來的,齊穹那麽髒的人,憑什麽要陸業征替他去受氣啊?
“我是幫他用手弄過,”程展心垂着眼,有些自暴自棄地對陸業征坦白,“他有時候會來找我。你跟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他也來了。”
“就是在操場廁所那天?”陸業征的語氣裏沒有譴責,他不過順着程展心問。
程展心點了點頭,說話時帶着些鼻音:“那是最後一次。”
“可是我沒有喜歡他,”程展心從沒覺得自己幹幹淨淨,也不喜歡跟人解釋他那些複雜髒亂的社會關系,可是只有陸業征,就算再小的事情,程展心也不想陸業征誤會他,“一點也不喜歡他。”
程展心說着,就心口酸澀,他盯着陸業征,看不清陸業征的表情,他很希望陸業征可以再貼近些看看他,可是又說不出求情的話。
“我知道了,”陸業征低聲說,他真的靠近了程展心一些,對他道,“這次真的知道了。”
車流開始緩緩挪動,陸業征也要往前開了,他坐直了身,看向前方。
程展心覺得冷得喘不過氣,就關上了窗,發了一會兒呆,在陸業征以為話題結束了的時候,程展心又說:“我下午不是故意騙你。”
“我知道。”陸業征應承着,轉下高架。
他想帶程展心去的粥店就在高架下不遠處,他沒再多說,找地方停了車。
熄了火,陸業征解了安全帶,見程展心沒動靜,就問他:“怎麽了?”
程展心沒回答他,只是看着他,陸業征就把程展心的安全帶也解了。不知怎麽,陸業征的眼睛就移到了程展心的嘴唇上。
程展心上唇有點翹,有一個很小的唇珠,他靜靜地看着陸業征,他緊抿着唇的樣子有點兒倔,眼裏水光粼粼,叫陸業征禁不住懷疑程展心的心裏也放了人,可再一看,又好像只是因為程展心的眼睛太大太漂亮,才讓想讀的人讀出很多情緒來。
斟酌了措辭,又積蓄了很多勇氣,陸業征才低聲對程展心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程展心眨眨眼睛,等着陸業征繼續說。
“我為什麽要覺得你喜歡他?”陸業征靠近了程展心,他長得富有攻擊性,一挑眉一擡眼,都是程展心喜歡的那個陸業征,他離程展心半臂的距離,程展心就緊張得快沒辦法呼吸了。
“我對你這麽好,家都給你住了,”陸業征對他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要喜歡也應該先喜歡我吧。”
程展心的臉騰的紅了,連單音節都發不出來,磕磕巴巴地“啊”了一下,陸業征先下車了,他繞過車頭給程展心開門,見程展心還不下來,問他:“是要我抱你下來?”
程展心下一秒就跳下車,被陸業征抓着手往餐廳裏走。
陸業征把程展心的手抓得很緊很緊,可是就算他不抓那麽緊,程展心也是不會松開的。
餐廳裏燈光很暗,陸業征要了一個小的包廂,服務生帶着他們走進去。
陸業征看着服務生關了門,問程展心:“外套要不要脫了?”
程展心低頭一看,自己還傻乎乎倒穿着外套,趕緊脫了,放在椅背上,剛想坐下來,陸業征又叫他一聲:“程展心。”
程展心一擡頭,發現陸業征離他也太近了,又近的很有禮貌,叫人挑不出錯來。
陸業征關懷地低頭,用指腹很輕地碰了一下程展心的臉,說:“你臉真燙。”
程展心的臉更燙了。
陸業征看程展心都吓得說不出話了,又于心不忍,程展心好不容易從程烈手底下逃出來,孤身一人,只能依靠陸業征,陸業征這麽幹,未免太乘人之危了。
陸業征想着,就放下了手,正經地問程展心:“要不要空調?”
程展心愣了愣,才說:“好。”
陸業征在程展心對面坐了,他翻着菜單,本來想征詢程展心意見,一擡眼,程展心此人又在發呆,就按了服務鈴,自作主張把菜點了。
程展心因為陸業征的話和動作,心下一團亂,他現在很怕陸業征已經知道他的心思,又怕陸業征永遠不知道。
他看服務生記了菜,又關上門,先對陸業征說:“錢我會還你的。”
陸業征看着他,點頭道:“還吧。随你高興。”
“按百分之八的利息給你,”程展心沉思半晌,又悲觀地說,“可能還要跟你借我爸的砍手費。”
陸業征看着程展心的手腕,不在意地問他:“真的砍?”
程展心拿個筷子敲了一下碗,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實話道:“我想找人盯着他,他一要去賭,就攔下來。”
不過程烈油滑得很,賭性與殺性齊飛,不是專業人士,要堵住他,還真不容易。
陸業征看出程展心的苦惱和猶豫,便說:“我來找吧。”
程展心還想說什麽,陸業征又說:“高三生先好好高考。”
“嗯。”程展心點了頭,包廂門被推開了。服務生端菜進來,擺在桌子上。
程展心心事很重,恍恍惚惚,有一搭沒一搭地吃了幾口,手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是莫之文的短信,莫之文問他還好麽,是不是和陸業征在一起。
程展心想了想,回他說是。
莫之文就問他家裏怎麽樣,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程展心剛要回,手機又被陸業征沒收了。
陸業征把他手機放在桌子一旁,對他說:“自覺一點。”
一起住了一段時間,陸業征就發現程展心有個很不好的習慣,他喜歡邊吃飯邊回消息。
這個習慣是程展心高一高二接活多的時候養成的,他集訓和上課不能看手機,吃飯的時候就拿着猛回,以至于後來一吃飯就掏出手機開始發。
程展心本來就吃得很少,看了手機一分神,吃得更少。
本來這個壞習慣在陸業征“不吃完不給拿”的糾正下,已經差不多銷聲匿跡,今天程展心心不在焉,死灰複燃,陸業征又出手了。
程展心看手機又亮,手就很癢,可是又不敢反抗陸業征,便對陸業征翻舊賬道:“千萬不要離太近,會爆炸的。”
陸業征聞言一愣,板着臉揚起手,程展心笑得抿着嘴,一臉很得意的樣子,根本不怕他,陸業征手長,伸過去用指節輕敲了一下程展心的額角:“膽子大了是吧?”
程展心夾了個包子吃,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莫之文電話打到陸業征那裏,問他:“展心為什麽又不回我消息了。”
“他吃飯。”陸業征說。
程展心吞下最後一口粥,說:“吃完了。”
莫之文聽見程展心在那頭的聲音,對陸業征道:“我聽見了,你把手機給他。”
陸業征看程展心是吃的差不多了,就遞回給了程展心,莫之文在那頭問程展心:“展心,你爺爺還好嗎?”
程展心回答得很快:“還好,已經出院了。”
“那就太好了,”莫之文興沖沖道,“展心,我們剛才約了七月去M島,現在正在定機酒,你願不願意一起去?”
程展心看了陸業征一眼,陸業征也聽見了,皺着眉頭指指自己,程展心就幫他問:“陸業征說也想去。”
陸業征眼睜睜看着程展心自說自話。
“本來就算他了,”莫之文道,“你把身份證號發我。”
程展心答應下來。
吃完回到家,程展心累了一天,陸業征讓他先去休息。
程展心回房洗了澡,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就睡着了。
但他睡得不大好,醒過來的時候頭疼極了,一看鐘,十一點多,他只睡了兩個小時。
程展心嗓子很幹,便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出門,想去喝點水。
陸業征還在客廳看資料,程展心倒了水,走過去看了一眼,問陸業征:“要不要幫忙啊?”
他不是很想睡覺,總想找點兒事兒做。
陸業征看他一眼,發現程展心又沒好好穿衣服。
大T恤挂在身上,蓋住了腿根,就懶得再穿褲子,細長的腿白生生地在陸業征眼前晃來晃去。
陸業征坐在沙發一邊,程展心為了看他電腦,一條腿跪在沙發上,湊在陸業征邊上,臉離陸業征五公分都不到,睫毛長得要刷到陸業征臉上去了。
程展心膝蓋又往前動了動,沒跪穩,上身晃了一下,眼看要摔了。
陸業征出手摟了程展心一把,把他撈回來,又立刻松了手,他問程展心:“怎麽幫我?”
“這個,”程展心伸手指着陸業征電腦上那篇閱讀理解,問他:“有看不懂的麽?”
程展心的手肘接觸到了陸業征的手臂,他睡得臉頰微紅,沐浴液的香氣濃郁地繞在陸業征周身。
陸業征看着程展心毫無防備的側臉,那些龌龊的心思又生出來了。
沒聽到陸業征回答,程展心就轉頭問他:“到底有沒有?”
程展心聲音裏帶着點剛睡了起來的鼻音,眼裏還漫着水霧,将手随意地搭在沙發扶手上。
想到剛才撈程展心的時候,手底下隔着衣服都溫熱柔軟的的觸感,陸業征只想抓住程展心的手腕,把他壓到沙發上,對他做點什麽。
“沒有,你不搗亂就是幫忙了。”陸業征現在只有一個地方想請程展心幫忙,但程展心又不可能會幫。
程展心還反駁:“我沒有搗亂。”
陸業征嘆了口氣,對程展心搖頭:“睡你的覺去吧。”
程展心“嗯”了一聲,還是不想從陸業征身邊走開,他說:“睡不着。我再坐一會兒。”
說完就乖乖坐到沙發另一邊,監督陸業征學習,還強調:“有不懂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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