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出版書番外三 舊畫
有一段時期,程展心常覺得自己的生命中充斥死亡與厄運。
他的媽媽叫何新柔,跟程烈談戀愛的時候還是美院的學生,大三的時候懷了程展心,從學校退學了。
何新柔的父母無法接受女兒未婚先孕的事實,更無法接受女兒和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在一起,但她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便和程烈私奔到了一個南方小城。程烈找了一份工地上的工作,吃體力飯,她在家待産。
那時候程烈還沒染上嗜酒的毛病,最多晚上會和工友一塊兒打牌。而何新柔只會畫畫,沒什麽謀生技能,生了程展心之後,程烈的工資請不起阿姨,程展心離不開人,她就沒出去工作,每天和程展心待在家裏,畫一些很難賣掉的,即便能賣掉,也賣得很便宜的畫。
程展心記事早,他記得何新柔的畫都和她的人一樣溫柔,她仿佛看什麽都是美的,再普通的東西在她筆下也會籠上一層光。
何新柔為了把畫賣出去,會在畫的右下角瞎簽一些知名畫家的名字,如莫奈、梵高、畢加索。
程展心覺得自己見過何新柔在右上角悄悄把自己的名字融進畫裏,但他不能确定,畢竟他那時才那麽小。
程展心六歲的某一個晚上,程烈在工友家裏打牌,喝了點酒輸急了眼,跟人打起來了,把人肋骨打斷了,進了派出所。
何新柔大半夜接到電話,抱着程展心去派出所想交保釋金,但她沒那麽多錢,只好又帶着寶寶回家去了。
把全身家當賠給了被揍的那個人後,對方簽了調解書,程烈從派出所出來了,但他因為鬥毆和曠工,被工程隊開除了。山窮水盡之際,何新柔收到了自己父母的死訊。
她爸媽參加老年旅行團,大巴出了事故,她拿到了一筆賠償款,繼承了父母的房子。
到S市的那天,天上沒有太陽,也不下雨,他們坐了十幾個鐘頭的綠皮火車,路上何新柔一直在咳嗽。
她病了,程烈嫌她咳得太吵人,躲餐車去了,程展心縮在何新柔懷裏,何新柔一嗆,他就伸手去摸摸何新柔的胸口。
回了S市,何新柔身體愈發虛弱,終日卧病在床,程烈找不到工作,賭瘾和酒瘾愈發不受控制,把何新柔父母的賠償金偷出來,花了大半。
他一偷錢,半夜醉醺醺的回家,就要拿何新柔和程展心開刀。何新柔的精神狀況愈發不好,常常産生幻覺,手也拿不動筆了。
不多久,何新柔走了。她走的時候程展心沒跟,但程展心知道她去哪兒。過了兩天,她的屍體從江上浮了起來。
程烈從殡儀館回來,喝了一晚上酒,那之後,程烈有小半年沒對程展心動過手,但再過了一陣子,他似乎也就麻木了。
程展心上了小學,程烈會帶他的狐朋狗友來家裏喝酒打牌,家裏常常被他們弄得一片狼藉,程展心便在外頭一群酒鬼賭徒的咒罵聲和歡呼聲中看書學習。
後來程烈賭品太差,沒人願意和他再賭,他便去了別的地方,不見人影,只有賬總上門。
實際上程展心回憶從前時并不至于太過傷心,也不常有心痛。
程烈活着時候像一塊巨大的陰影,籠罩在程展心頭頂,程展心連過多的想何新柔也不敢,因為如果太想媽媽,就會變軟弱了。
程烈死後,程展心才敢慢慢鼓起勇氣,想把屬于他和他媽媽的回憶再找回來。大三結束的暑假,他獨自去了一趟他出生的小城,想碰碰運氣,看看會不會有哪家小畫廊裏還留存着十幾年前那個美院肄業學生畫的畫。
程展心運氣不好,沒有找到。
程展心第一次見陸業征的家人,也在他大三結束這一年的暑假。
他剛從小城空手而歸,陸業征沒問他去做什麽,只是在一個夜裏,略有些緊張地拿着手機走到起居室,問程展心,他媽媽回S市,願不願意一起吃一個飯。
陸業征和程展心在一起三年,該知道的朋友都知道了,連莫之文都終于恍然大悟,明白了陸業征和程展心的關系。程展心不清楚陸業征什麽時候和家裏說的,但程展心知道陸業征說了。
“我媽早就想見你,”陸業征很罕見的不那麽自信,“這次特別堅持。”
程展心坐在沙發上盤着腿,電腦放在腿上寫東西,聞言擡頭看陸業征一眼,問:“你替我答應了嗎?”
陸業征看着程展心,說:“沒,我說看你願不願意,你願意嗎?”
程展心覺得家裏的天之驕子露出忐忑的模樣十分有趣,便托腮問陸業征:“阿姨會給我一張巨額支票要我離開S市別再回來麽?”
陸業征便笑了:“你想要嗎?”
“不想,”程展心把電腦合上了,放在一邊,有點傻氣的說:“那我就把支票塞回去,對阿姨說不行。”
“為什麽不行?”陸業征俯下身,親了一下程展心的額頭,問他。
程展心轉轉眼睛,貌若正經的說:“太少了。”
說完他便彎着眼笑了起來。
程展心一笑就顯得很小,一副十分天真的樣子,他穿着陸業征給他挑的睡衣,領子沒扣好,露出胸口一小片白皙的皮膚。
陸業征握住了程展心的肩膀,把他按在沙發上,一顆一顆地解開他的睡衣紐扣,露出淺色的乳粒,用手指撚磨着,又低頭去舔舐。
程展心有等于沒有地推了一下,陸業征一把抓住了程展心的手腕,扣在程展心的頭頂,湊過來吻他。
陸業征的吻很溫柔,但也強勢,他把程展心的上衣脫了,頭埋在程展心胸口。
程展心下巴被陸業征粗硬的黑發紮得既痛又癢,陸業征跟小孩兒一樣吮吸程展心的乳頭,那是程展心最敏感的地方,陸業征每次一碰,程展心就軟得和一灘水一樣,任由陸業征擺弄。
把淺色的小點吸得潤紅水亮,陸業征又擡起頭,掐着程展心的下巴,要程展心看着乳尖被他撥弄。
“心心,”陸業征說,“變大了,你碰碰。”
他拉着程展心,要程展心自己用指尖夾着揉撚,又扯下程展心的睡褲,隔着內褲撫摸程展心半硬着的地方。
程展心微睜着眼,一張嘴便忍不住發出輕細的呻吟。陸業征今晚也沒對程展心心慈手軟,把程展心按在沙發上辦了一次,又抱着上了大床繼續。
喘息定了,陸業征抱着程展心去浴室清理了回來,程展心背朝着陸業征休息。
他的背光滑潔白,後腰上有一道很淺的疤,像上好白玉瓷器上的瑕疵。
陸業征伸手碰了一下,用手掌蓋住了疤,靠過去,吻了吻程展心的後頭。
“難看麽?”程展心擦覺到陸業征遮着的地方,微微轉過頭,問。
“不。”陸業征說着,便把手松開了,從後面抱住了程展心,将他攏在懷中。
程展心挨着陸業征睡,睡前正式答應了陸業征的見家長要求,心裏想着,若是何新柔還在,陸業征也能見何新柔一面就好了。
他的媽媽也很好,只是沒法看着他談戀愛了。
陸業征的母親和陸業征長得有三分相像。
程展心見了她的臉,忍不住一愣,總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她,回去細想後,又在網上搜了搜,才确定陸業征的父母皆是經濟報刊中的常客。
陸業征的母親是個女強人,百忙中抽空,與兒子和兒子的男朋友約在一家可望江景的法式餐廳。
她助理包了場,整個餐廳裏就一桌,陸業征牽着程展心進去,十幾個服務生站着等候服務,程展心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陸業征低頭給了程展心一個意為“放心、有我”的眼神,仍然無法打消程展心心中的顧慮。畢竟,陸業征和程展心,好像從哪一面看,都不是太相配。
陸母見兒子牽着人過來,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待兩人在她對面坐定了,她開口對程展心道:“你好,我是陸業征的母親。”
她沒有用讓程展心不适的眼神打量程展心,或許是因為早就從各方面将關于程展心的事了解完畢,吃飯只是最後一步。
“您好,”程展心有些不安地沖她笑了一下,說:“我是程展心。”
陸業征護短得很。程展心話音剛落,他就說:“行了,點單吧。程展心吓得中午只吃了兩口飯,本來就夠瘦的了。”
陸母看了他一眼,說:“我還沒說什麽呢,你反應未免過度了。”
陸業征沒回話,對服務生招招手,替自己和程展心點單。
二十分鐘後,程展心算是懂了,今晚這一回見面陸業征比他還緊張。
陸媽媽随便問一句程展心住哪兒,陸業征都要插話打斷,三人都無法正常聊天,導致氣氛變得詭異非常。
被陸業征打斷五次後,陸媽媽先受不了了,不客氣地對兒子說:“我和展心說話你能不插嘴嗎?”
她是北方人,嫁與陸業征的南方父親作太太,也沒收了一身直爽氣。
“再說話我讓人請你出去了。”她又說。
陸業征這才算收斂了些,讓程展心和他媽正常聊天了。
大部分家長都會喜歡程展心這樣的別人家小孩,陸業征母親也不例外。她問一句程展心就乖乖答一句,不知怎麽聊起程展心小時候,程展心說他剛從幼年待過的小城回來。
程展心說起小城的名字,陸媽媽立刻接話說她去過一回,許多年前。
“挺漂亮的,就是有些舊,”她說,“老城區的那條康延街現在重修過了嗎?”
程展心有少許詫異,因為這小城名不見經傳,陸媽媽去過是正常,但記得康延街卻是很難得的。
小城是省美院學生的定點寫生處,因此藝術氣息比普通小城濃厚一些。康延街上有幾家畫廊,兼賣美術工具,程展心母親的畫,便是挂在康延街上那幾家畫廊裏出售的。
“您知道康延街?”程展心忍不住問。
“當然知道,”陸媽媽邊切着龍蝦,邊道:“我十幾年前去考察,想拍塊地搞旅游,地沒拍成,倒是在康延街買到了幾幅不錯的畫回家。”
“是您挂在書房牆上,”陸業征說,“落款莫奈梵高那幾幅?”
陸業征語氣裏帶着些揶揄,只因那些畫作的落款太過誇張。明明風格抽象至極,連印象派邊都沾不到,偏偏署名不是梵高就是莫奈。
——還有一幅落款畢加索,卻畫得很寫實。
一位黃種人母親懷抱嬰兒,垂眼看着懷中骨肉,嘴角含笑。
“你不懂,”陸媽媽隔空點了點陸業征,對程展心道,“我家陸業征就是沒有藝術細胞,展心得空來咱們家裏看一看,一定比陸業征懂得欣賞多了。我一看見就全買了下來,一幅不落。”
程展心聽見陸業征說的“莫奈梵高”,就開始發怔,他呆呆看着陸媽媽,心裏亂作一團。
不知早十幾年,是每一個賣畫維生的人,都要偷西洋畫家的威名一用,還是單何新柔愛幹這種事。
“心心,”陸業征先發現了程展心的不對勁,轉頭詢問,“怎麽了?”
程展心看看他,又看看陸媽媽,張了張嘴,還是問了出來:“阿姨,請問您現在有那些畫的照片麽?”
陸媽媽和陸業征都愣了一下,迅速交換了個眼神後,她想了想,說:“沒有,不過我可以讓家裏傭人現在拍了給你看。”
說罷,她給傭人去了一個短信,又問程展心:“為什麽要看畫呢?”
程展心不欲遮掩,也不願以此博取同情,便簡略的說:“我媽媽的畫擺在康延街的畫廊裏賣過,她也署那些名字。”
傭人拍照很快,幾張挂在書房牆上的畫作特寫傳了過來。
陸媽媽毫不遲疑地将手機遞給程展心看。
恰好第一張,便是署名畢加索的畫。一個留着黑色齊耳短發的瘦弱女子,穿一件白色睡袍,抱着白白胖胖的寶貝,垂下眼去看。
小嬰兒手腳都短短肥肥,好像想從媽媽的懷裏掙出來,又像被逗得直笑,只屬于嬰兒的簡單快樂幾要從畫裏淌出來。
“我媽叫何新柔。”程展心說,他放大了畫的照片,在左上角找了一會兒,又移到右上角,都沒找到和何新柔有關的筆觸,有些失望地随意一掃,看見了畫框邊豎着排列的幾個幾不可見的花體字母。
畫框靠上寫着“for ZX C”,靠下寫着“from XR H”。
陸業征顯然也看到了,他頓了一會兒,也不知說什麽好,擡頭對陸媽媽:“畫上寫了畫給程展心的,您怎麽還給買了。”
“……”陸媽媽懶得跟陸業征說話。
程展心聽見了,擡頭打圓場:“可能畫廊老板看上了,當時我們家裏挺缺錢的。”
“畫得很好,”陸媽媽突然說,“你媽媽很有天賦。”
不少人來她家裏,看見書房裏的畫,都要誇一會兒,甚至是那些龍飛鳳舞模仿的蹩腳的簽名,都帶那麽點兒藝術的味道。
程展心的眼睛還是沒法從陸媽媽的手機屏上移開,他睜大眼睛,想把畫作所有的細節記在腦袋裏。
這是何新柔送他的禮物,在二十多年後,經由曲折離奇的過程,終于送到了他的眼前。
“謝謝,”程展心說,“她那時候好像也不是太自信。”
因為畫賣得不怎麽好,而程烈什麽都不懂,只會嫌她的顏料畫具太過昂貴,問她能不能買點兒便宜的。
陸媽媽看着程展心半晌沒說話,許久後擡手,隔着桌子,碰了碰程展心柔軟的頭發和面頰。
她縱橫商場多年,什麽場面沒見過,一顆心硬如磐石,母愛盡在兒子的信托金裏。她查看程展心的資料時面不改色,畢竟可憐的人比比皆是,一個個同情過去,這輩子也不用幹別的了——此刻卻不自覺地放軟放低了聲音,對坐在兒子身邊的白皙瘦弱的男孩子說:“展心,你吃了很多苦。”
程展心搖搖頭說沒有,她縮回手,給程展心切了塊龍蝦,要程展心多吃點兒。
“太瘦了,”陸媽媽評價程展心,又瞪了陸業征一眼,“怎麽照顧人的?”
陸業征無語的看着他媽,說:“他吃不胖我有什麽辦法。”
“阿姨找人給你調理,”陸媽媽說,“明天就帶你去。”
暑假不久就結束了,程展心和陸業征又回H市上學,他們住陸業征家在H市的一套公寓裏。
到H市那天陸媽媽派了公司的車來接,陸業征說這車主要是載程展心,順便載他。程展心笑笑,沒有搭腔。
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一些人對于童年缺失的東西會産生執念,如玩具、衣物、愛、陪伴,但程展心沒有,他對住宅、愛和其他任何事都沒有太大執念。
他不敢多去索取,索取是貪欲的表征,是壞。
但當陸業征替他打開門,他看見何新柔的舊畫雲挂滿家裏的這一秒鐘,他的四肢百骸好像湧進了新的、熱得發燙的新血。
擁有愛的新血液,更輕盈、更好,驅逐舊疾的血。
而陸業征的手和他交握,很慢地、平穩的牽住他,牽他走出沼澤,看母親的舊時畫作,去新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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