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湛淵恍惚間似抓到了一人的手,便當作救命稻草般狠狠按住壓在了自己的傷口上。

“将軍……将軍……別碰這處,出血了……”劉貴一時着急,便往外掙手,卻見湛淵半睜開了眼。

“将軍,你可終于醒了!”劉貴喜得紅了眼眶,忙沖外喊道:“快讓醫官進來,将軍醒了!”

湛淵緊緊盯着他的臉,看清了他是誰,低笑了一聲,一手捂臉上又閉上了眼。

“醒了嗎?”祁明低聲問道,“将軍情況如何?”

老醫官收了手,“已無大礙。”

“是你為我醫治的嗎?”湛淵手仍按在眼上,低聲沙啞道。

衆人被他突然出聲吓了一跳,老醫官正不知如何作答,卻見祁明沖他使了個眼色,便會意道:“正是老者。”

湛淵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喉嚨,有氣無力道:“辰司殺射中我心俞穴,若将箭穿透我取出,我必死無疑;若拔箭我也會失血過多而亡,你是如何醫治的我?”

“這……”

祁明一施禮道:“屬下将箭頭從将軍天池穴附近穿出,天池穴于身體并無大礙。”

湛淵拿下手睜開了眼,審度着祁明道:“誰想的這個法子。”

“就是這位醫官。”

那老醫官只好低頭慌張認道:“正……正是老者。”

湛淵良久沒作聲,好久才又閉了眼道:“好醫術。重賞。都下去。”

“是。”

老醫官退出去後才松了一大口氣,以衣袖蓋頭擋了擋雨水,忙快步走到祁明身後亦步亦趨道:“大人,為何要對大将軍說謊?若……若日後大将軍怪罪下來,小人怕性命不保啊……”

祁明駐足,雨水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滴。半晌才低聲冷道:“是你救的大将軍,那法子就是你想出來的,怎麽,你還想擔欺瞞大将軍的罪名不成?!”

“這……這……小人不敢,小人記下了。”

“算了,你下去吧,此事萬不可再對旁人提起。”

“是是是……”

祁明往大帳望了一眼,想起這日益混亂不堪的局勢,不由得皺緊了眉頭,難道果真是自己錯了嗎?

“說。”辰司殺按了按眉角。

“郭離将軍說……說化岐城已是一座死城,沒有救的……救的必要,他還要護皇上安危,讓大将軍自己想法子……”

辰司殺輕哼一聲,“還打着小皇帝的旗號呢,我這化岐城一破,怕他接着就反……呵,亂吧亂吧,他也未必能落個好死!”

“将軍,我們派去潛伏在湛淵處的人剛剛來報,說……說那湛淵已經無大礙了。”

辰司殺瞬間睜大了眼,猛地起身一腳踢翻了案幾,“當真是天亡我大阮不成?!”

段幹卓剛進帳,翻倒的案幾上的一杯茶正潑在他腳邊。

辰司殺換上了笑臉,“你們都下去吧。師哥,今日又給我做什麽好吃的了?你身子還未好,以後還是讓下人做吧。”

辰司殺說着扶起了案幾,迫不及待的坐下,連連招手,“聞着真香!快給我嘗嘗。”

段幹卓把托盤裏的飯菜一一擺好,扶着桌角坐下,笑了笑,“又因為什麽發火呢?”

“沒什麽,那個臭老東西不肯出兵,我本也不惜的他來救,等我再修養幾日,一定親手剁了那畜牲為小師……”辰司殺緩了口氣,瞧着段幹卓胳膊上的兩處爛瘡撇開了眼,“我派去找神草的人說已經有些眉目了。他肯定有法子,你再忍耐些日子。”

段幹卓将筷子遞與他,“不疼,就是有些癢,跟蜂子蟄了似的。哎,你還記得我帶你捅馬蜂窩那次嗎?”

辰司殺夾了一大筷子菜送嘴裏,邊大嚼邊翻白眼,“還說呢,哪有你這樣當師哥的?自己想吃蜂蜜了就慫恿我去捅馬蜂窩,小時候你真沒少欺負我。”

“你記錯了。”段幹卓淺笑,“明明是你想吃我替你捅的,我可沒記得蜜蜂蟄你,倒是我被蟄的夠嗆。”

辰司殺哈哈笑了出來,“算你還有良心知道護着我點。”

“哪個想護你?還不是怕師父揍我?”段幹卓替他夾菜,“說起來那老家夥打小就偏心你。動不動就對我非打即罵的,我可從沒見他招呼過你。”

“喲喲喲,你說這話老臉不害臊啊?”辰司殺調笑道,“那老不死的還不疼你啊。一有啥秘籍不都偷偷摸摸的傳給你了嘛,還當我不知道啊。不然這天下第一劍還輪得到你?你一說起來我這心還肝疼呢,那老不死的十四歲就趕我下山了,你呢,留你留到十七八還舍不得放你下山歷練,把你當個寶貝蛋子留身邊。”

段幹卓不好意思地一笑,“他也攆我了,是我賴着不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麽樣?小辰,你跟我回去看看他吧。”

“嗯,等我平定了這叛亂……”

“現在咱們就去吧。”

辰司殺擡了頭,放下筷子,“師哥,你什麽意思?”

段幹卓抿了抿唇,“小辰,你随我走吧。”

辰司殺嗤笑了一聲,“走哪去?”

“哪裏都好。”段幹卓微垂着頭,“我想先同你回若缺山看看師父,你若想留下便留下,若不想可随我一同走。我沒臉面待在師父身邊了……”

辰司殺擦了擦嘴,“你的意思是讓我置這十萬将士的性命于不顧?置這整個天下人的性命于不顧?!師哥,我萬想不到有一天你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段幹卓閉了閉眼,仍是不擡頭,“別打了吧……小辰,我看到每日都死那麽多将士……”

“不打?”辰司殺冷笑一聲拔高了聲調,“師哥,你是讓我投降?”

“哪裏還有勝算?小辰,你手裏只有十萬人馬……他呢,七十萬……”

辰司殺仰了仰頭,咂咂嘴,“好師哥,我倒拿不準了,你說出這番話來為的是我還是他?”

段幹卓捏了捏衣角,“為你,為你手下的将士,別叫他們白白送死了。想讓這天下早日平定下來……也……也為了他……”

辰司殺捂着嘴大笑起來,好半晌才笑夠了,“好師哥呀,小師妹的屍骨還未找到呢,你竟也說的出這番話來?怎麽?你還沒讓那畜牲作踐夠?!還要跑他身下承歡去?!師哥,你怎麽能下賤至此?!”

段幹卓咬了咬唇,扶着桌角站起身,“小辰,我想你好好活着……我不想看你……你随我走好不好?他要這天下你便給他吧,只要能給這天下一世太平,誰坐高位不一樣嗎?”

“一樣?!師哥,你當真不知那人如何兇殘嗎?!萊東郡,幾千人啊師哥?!全被他殺死屠盡了!你覺得我投降了,我們還有活路?這天下的人還有活路?!師哥,你愚蠢啊!”

段幹卓瞪大了眼,看向他喃喃道:“不會……不會……他怎麽會做出那番事來?不……你……別污蔑他……”

“污蔑?!師哥,你還能再糊塗點嗎?!”辰司殺氣得笑了出來,“他的人裝扮成萊南郡的人,一夜!一夜将一城的人殺盡了……萊南城聞說心亂……不然你以為他是如何打進萊南郡的?!”

段幹卓胸膛狠狠起伏着,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了。

辰司殺按了按眼,“我怕你難受,本不想告訴你這些事。你對他情深義重,他卻殺害小師妹,又那番對你……如此恩将仇報的事他都做的出來,還有什麽事他做不出來?我沒同你講,數日前那場大戰我射中了他,本當他死了,這天下還有救,可沒想到!”辰司殺恨得咬了咬牙,“我終有一日一定會親手取那賊枭狗頭!”

“是……我救了他。”

“你說什麽?”辰司殺怔了怔。

段幹卓擡起了頭,眼眶泛紅,“祁明派了誅禦門的人來找我,讓我想法子救救他,我便說了……”

不等段幹卓話說完,辰司殺一把抓過他的衣領來,脖子上青筋直冒。辰司殺磨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若一日他得了勢,就他那暴虐性子,這天下會民不聊生!師哥,到時候,你,你就是那千古罪人啊!”說罷狠狠丢開了他。

段幹卓傷勢未痊,被他甩得一趔趄摔倒在地。

辰司殺轉了身,一腳又踢在案牍上,湯菜嘩啦撒了一地。

許久,段幹卓才慢慢爬起身,“六年前從我救他起……我便是千古罪人了。小辰,我顧不了天下人,只想你能活着……罪責由我擔,他們罵我便罵去吧,我只想你跟我走,只想你好好活着。”

辰司殺哼笑一聲,“你?哪裏輪得到你?你又如何擔?!別再跟我說這種話了。你不是我師哥,我師哥絕不會說出這種不顧黎民百姓的話來!”

“小辰,這天下與我們有何幹……為什麽在你心中便這樣重?甚至值得你為之赴死?”

“值得!”辰司殺喉結滾動,堅定道。

段幹卓苦笑着嘆口氣,“罷了。原來我沒看透過你,你也看不透我……你還真當我有什麽救濟世人的心?不。我膽子小,心更小,從來也只裝的下你們幾個和師父。你們都長大了,心也大了,盛得下江湖,裝得下天下……我卻……卻只想你們幾個能好好的……可是……就這點也不能如願……我帶不走他,也帶不走你……小辰,你不願意走,那我走了,我不能在這裏陪着你送死……”

“走?你要去哪裏?怎麽着?還去找那畜牲求歡不成?!是,見我要敗了,你們一個兩個就都躲得遠遠的了?!師哥,原來連你也如此嗎?!”辰司殺走到劍架旁,抽出了劍。

“是。”段幹卓仰頭笑了,“你知道我膽子有多小的,我怕死。我救了他,再去投奔他,好好求求他,他會給我條活路。”

辰司殺拿劍指向了他,雙目通紅,斜眼低啞道:“師哥,我寧願殺了你也不願看你這樣作踐自己。”

“不好。小辰,別殺我。我想日後給你收屍……我怕沒人幫你收屍。小辰,讓我死你後面吧,等安排好你我便自盡。咱們兩個葬在一塊。”

辰司殺使勁睜大了泛濕的眼,将劍插進了地下,轉了身,許久道:“師哥,你走吧。別忘記你今日所說的,也好,也不枉我們師兄弟一場……你好好活着,我派去找神草的人說已經有眉目了,等尋到我便派人送到湛淵處,解了你的蠱毒,你活到七老八十後再來陪我吧。”

段幹卓覺得心肝疼得跟針紮似的,弓着身子緩緩擡手捂住了胸口,“我走了。小辰……你……”

段幹卓話沒說完便說不出來了,喉頭哽得難受,便快步往外走去,他想,若是自己沒受傷沒中蠱毒就好了,那自己就打的過他了,一定把他弄暈了扛走,找個疙瘩藏起來。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去送死呢?他怎麽這麽傻,一定要赴死呢?為了千萬個毫不相幹的人?

不過也好,終歸是我葬他而不是他葬我,這疼死人的事還是自己做吧,舍不得他受……

辰司殺閉了眼,還是有一滴淚順着眼角滑了下來,忙擡手擦了。

也好,自己将敗,不能讓師哥陪着自己送死,投奔他或許還有條活路……

“大将軍,人是往敵軍那方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辰司殺仰頭緩緩嘆了口氣,心說,師哥,此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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