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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平穩,卻壓抑。

經過兩月餘休養的慕容青絲逐漸攔回了少許事務,但更多的是放手給兩個兄弟去經營。

原本她也是打算在鏟除了二娘這個威脅之後,将大哥應得的物歸原主。因為雖然她或許是在經商方面有些天賦,可是當初會以幼齡之姿站出來,也不過是為了自保及護弟而不得不為之的權益之計。

如今已不會再有人危及她與青瓕的性命,她當然樂意趕快把身上背負的重擔職責全數交出來。只是這些年她作為慕容家主宰的名聲已經太過響亮,短時間內大約仍是脫不了身了。

眼看身體見好,雖然仍舊無力,不過瞧瞧賬冊做點決斷還是行的。

于是她在珠兒翠兒的幫助下日複一日安靜倚坐在書桌前的軟椅上,心不在焉地審視她中毒休養那段時日的賬目及商鋪回報。

慕容府在外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紅火,即使主事暫時換了人做,也并未影響到什麽。

只可惜再多的盈餘也難以将慕容青絲的情緒變好。

因為一個人還未醒來。

只因為一個人還未醒來。

于是連帶的,整座慕容府都沉浸在一種低迷氛圍中。

……就這樣沉悶着過了半年多。

「絲兒,在忙嗎?」

一日午後,已挂上慕容家主名號的慕容青珏大致處理完府中當日的事務後,習慣性地走到北苑,關切自己最小的妹妹在做什麽。

「大哥?」近日終于基本卸下慕容府的經營重擔、專心「修身養性」的慕容青絲看向來人,「怎麽過來了?」

雖然一聽到書房門口有動靜便立刻停下手中的畫筆,收拾被她搞得一團亂的書桌,但是淩亂不堪的書桌根本來不及整理到能見人的程度便已落入慕容青珏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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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有些詫異會看到這樣不整潔的一面般怔了怔,随即溫和笑道:「來看看自己的妹妹,應該不需要理由吧?」一邊說,一邊往書桌的方向更靠近了幾分,「絲兒在作畫?」

桌面上,一幅還未完成的墨荷鋪展着,暈染了一半的荷葉上墨跡仍在緩緩向外蔓延,顯示出這一筆落下的時間頗短。

「嗯……只是在想事,随便塗上幾筆罷了,談不上『作畫』。」順手将桌上的殘畫揉成一團,扔進桌旁小巧的紙簍。

「心煩?」

「也、也不是,就是……在想些事。」

「在煩什麽?」

兄妹倆相差十餘歲,非常親近是說不上,不過了解肯定有的。即便異母,他卻是實實在在将這最小的一雙弟妹放在了心裏疼着關懷着。

過去娘親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想方設法欲除之而後快的時候,他因為自身的怯懦與愚孝不敢反抗,只得暗中接濟,然後夜夜在睡夢中忏悔自己的懦弱。

直至如今他仍能清楚回想起那時日日被不安煎熬的難耐。

後來妹妹稚齡顯露天賦才華、獨攬全府大權,表面上看似乎是奪了他的利,然而只有他明白自己對這個妹妹有多麽自豪。

礙于娘親的态度,他平日裏總是盡量不在明面上接觸大娘留下的這一雙子女,卻從未停止在暗處悄悄觀察着,以便必要時施以援手。

多年下來,自然不會一無所知——慕容青絲一旦感到煩悶或是遇上難解之事時,就會提筆亂塗……拜她一直致力表現出的孤僻性子拒人千裏所賜,這怪癖想必府中沒多少人知曉。

「真的沒在煩什麽,只是……」她稍遲疑。

「只是?」

苦笑。「以往總是忙碌,突然閑下來感到有些不習慣罷了。」

過去迫不得已涉足商事,本是很厭惡那些枯燥煩悶而且十分瑣碎的雜事的。那時候當着家,最盼望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完全卸下肩上的包袱。

可是一旦甩手不管的時候,卻又開始懷念以前忙得夜不沾榻的充實生活……充實,更疲累,所以她就沒精力去胡思亂想了。

「妳本來也無需盡數放手,若是願意,還是回來繼續經營府上那些外業吧,妳總能做得比大哥好,何必糾于世俗?」

慕容青珏一直以為妹妹歸還慕容府大權是礙于男子主事的世道。雖然心底也曾疑惑過自己這樣理解妹妹的舉措是否有些偏差,畢竟妹妹本不是個理會世俗的人,但又無法為她身子痊愈後選擇「驟退」的舉措找到更好的解釋。

不過既然慕容青絲已經如是說了,那他自然是樂意還像以前那樣放手給她折騰。

因為說實話,他對經商本來就沒什麽濃郁的興趣,更做不到她那般出色。

何況,誰不樂意做甩手掌櫃,在家享清福?

「不,不是。」擺擺手,她解釋道,「将府中實權歸還大哥是早已決定的事,并非因為任何外界因素,大哥千萬別那麽想。」

「我知道。這個提議也不是為了試探,而是确實覺得絲兒能做得更好。大哥并不是迂腐之人,能者居其位,慕容府過去幾年既能由絲兒妳一手主持,将來也絕非只有兒郎才能管事。」

慕容青珏聽慕容青絲的意思,彷彿依然不以「常理」為意,想來方才所言并非為了暗示什麽,遂不多想。但自身的态度仍要闡明,畢竟是重視的家人,他不希望再有為了那些身外之物手足親人之間産生隔閡的事。

一家數分,是他最不樂見的情景。現下爹娘已不得不被隔離在外,他更加珍惜府裏僅有的這一雙弟妹了。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抿了抿唇,她艱澀地又開了口,「其實……雖然說是将府中一切都交還于大哥,實際上卻不是全部。」

稍停了須臾,見慕容青珏依然一臉平和、榮辱不驚的模樣,便放心繼續說下去。

「慕容家從貿近百年,前後四代掌握江南九成商行,壟斷貨品千餘種……這些數字代表的意義,大哥當是曉得的。這些年做事雖然小心翼翼,每個抉擇步步為營,但一家獨大,多少人眼紅等着看我們翻船。」

慕容青珏颔首。

妹妹的辛苦,以前他固然也能想到,不過直到真正掌事的最近,他才真正有了切身體會。

家業太大。剛開始接手的時候,他甚至無法想像慕容青絲那麽小的年紀是如何撐下來的。

「所以前年起,我便有意識地外置了一些莊子鋪子,交給信得過的外姓人打理,分攤一些盈餘,讓慕容府不再那麽樹大招風。」

「絲兒這樣做是很對的。」

「話雖如此,但外置的産業全是用慕容府的賬分出去的。」慕容青絲一臉嚴肅盯緊自己大哥的眼,「也就是說,這些原本也應該是要一起交還給大哥的東西,現在卻交給了外人。」

若是在乎家業財産的人,聽到這樣的話不可能不憤慨,因為這等于活生生奪了別人應得的一部分。

即便慕容青絲對自家這位一貫溫和不争的大哥還算有幾分了解,在講出這番話時,心裏面也不是不忐忑的。

慕容家這些年的不平靜,豈能說不是家産財富惹的禍?

若非家大業大,生在平常人家,就算偏房的要争風吃醋,大約也不至于到了害命的地步。

娘親、幾位夭折的姐姐,還有青瓕那雙經過不少年才勉強算是恢複的雙腿,甚至如今仍在昏迷中的清世,以及剛度過靜養期不久但仍需休養生息的她自己……哪一個不是因這家財被害?

所以她也不敢确定,溫潤的大哥會否因為她擅自分走了原本盡數屬于他的財富而勃然大怒。

「那些不過是身外之物,絲兒覺得如何處理是最好,就怎麽處理。」

慕容青珏淺笑着擺了下手,表示他對這個話題完全不感興趣。

他在乎的是親友、是家人,從來都不是那些俗物。

「那麽将來或許會由青瓕接手、或許會由北苑其他人接手,這樣……也無所謂嗎?」

「瓕兒本就是慕容家人,至于北苑的別人……」他忽然笑得促狹,「我就當作是絲兒的嫁妝好了,反正也應當是我和瓕兒準備的。」

「……咦?」

慕容青絲被這句話唬得一愣,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方才絲兒也是在想佟護衛的事,對吧?」

他這個大哥可不是那麽好哄的。

妹妹的心事,他多少也知道,更何況那人近乎舍命換回絲兒一條性命的事情,在慕容府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了。

距離當初的變故已有大半年,如今那人仍昏迷不醒,連他這個可以算作旁人的人,都覺得心裏像是被什麽牽着挂着的,她自然更甚。

慕容青絲默了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煦陽不是說,佟護衛目前的情形較之前已經好了許多,不日應能甦醒嗎?絲兒不必太過憂心了。」

點點頭,秀眉微蹙。

「大哥的話,我懂。只是……」他一日不醒來,心便懸着不下。

每每想到她刻意留下靈藥,卻依然無法使他遠離危險,心中就像凜風肆虐般難以平靜。而千言萬語最終總會化為一聲嘆息——

「那個癡兒。」

如若不是,又怎會全無保留地付出一切,卻從來沒有要求過什麽。

他明明值得很多很多,但不曾表露分毫,讓她在篤定中充滿疑慮,總是在猜測着他是否單純只為報恩。

她自語般無意識地輕喃,絲毫未察覺自己将心底的感嘆低吟出來。

慕容青珏悄聲打量着這個年齡幾乎可以做他女兒的妹妹,将她的輕嘆收在耳內,無聲一哂——

他這個妹妹又何嘗不是一個癡兒?

以女兒之身護一男子、以主子之身庇一仆人,她會将僅有的保命良藥讓給護衛……即便不明說,這其中的情感又有誰看不明白?

可是那護衛也是個木頭腦袋,一味為身份地位而自卑得拘步不前,結果困住的是兩個人的未來。

別說他此刻還未醒,若是清醒,要他坦誠情意的事,只怕也還有得磨了。

但願最終的結果是好的,因為他清楚他這個有些冷清的妹妹,或許只有和那人一起才能幸福。

書房內的二人忽地沉默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這時,北苑侍女中的珠兒突然急急沖了進來,來不及行禮便氣喘籲籲道:「小姐,小姐!醒了!醒了!」

「醒了?是……清世?」

「是,就在剛才。」

「真的?!」

慕容青絲不禁露出了半年多來最由衷的一抹笑,甚至忘了知會房中另一人一聲,提裙就往門外走。

「絲兒。」緊跟着慕容青絲離開書房的慕容青珏眼神一閃,突然開口叫住她。

「嗯?」她停下急促的腳步,回身。

然後一句幾乎能輕易随風飄散的問話使她怔忡許久不能回應——

「如果佟護衛不娶,妳是否願意他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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