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東部氣溫稍暖,貨船抵達時是正午,豔陽照得銀雀微微眯眼。

都不必他伸手,千秋已将早已準備好的墨鏡遞到他身側,少爺接過來戴上,說:“你準備的?”

“是成奂管家準備的。”

“不愧是成奂。”銀雀贊許地颔首,“你多學學。”

海鷗的鳴叫和船港嘈雜的人聲混在一起,海風裹挾着鹹,吹亂了銀雀的頭發。但他并不介意,只是将及膝的風衣脫下交給了千秋,只穿着簡單的騎裝走下了船。

他換了身不怎麽常見的裝束,領結上的紅寶石璀璨奪目,舉手投足間的貴氣更是和港口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格格不入。

千秋和司機跟得稍近,就站在他左後方,以便他随時差遣;而其他六個早已經收到通知,并不會和銀雀同行,以免太惹人注目。

成家在威爾塔的負責人早已收到了預先通知,早間七八點時就已經守在港口等待,一見到這艘船靠港便迎了過來,在銀雀面前躬身行禮:“少爺。”

負責人的眼裏透着精明,像喜歡耍滑頭的;就趁這行禮的功夫,他往銀雀身後偷瞄了一眼,暗暗清點陪同的人數。

銀雀只“嗯”了聲,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那人立刻跟上:“車已經備好了,兩臺,住處離碼頭不遠,少爺是想先去休息,還是想在威爾塔逛逛……”

千秋和司機都跟在銀雀左側,這位沒做足功課的家夥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銀雀的右後方。

司機沖他露出同情的眼色,但對方只顧着讨好銀雀,絲毫沒注意過銀雀身邊的下人。他的話尚未說完,銀雀忽然停下腳,側過身看他:“你在威爾塔負責什麽,建廠?在成家幾年了?”

“鄙人不才,進成家五年了,在威爾塔,是負責錢莊的賬……”那人滿臉殷勤的笑,搓着手道。

“很重要的職務,油水也很肥。”銀雀道,“名字?”

“嘿,嘿嘿……鄙人尤斯汀。”

“我記住了,前面帶路吧。”

優斯汀沒聽出話裏的嘲弄,依言走到了前頭,三步一回頭地說:“車裏安排了司機,是威爾塔本地人,車技很好……最主要是在成家工作時間很長,值得信任。”

“地圖有嗎。”

“有的……”

“司機我帶了,把地圖交給他,你的人可以下班了。”

優斯汀朝後看了眼,司機立刻沖他點頭。

“既然少爺帶了人,那當然還是用少爺的人比較值得放心……”優斯汀從懷裏掏出一份折疊起來的地圖,遞到了司機手裏,“謝爾侯爵的就任儀式就在明晚,工廠那邊少爺随時可以去視察,提前知會鄙人一聲便行……”

這人滔滔不絕地說着,銀雀時不時點頭示意自己聽見了,但卻沒再多說什麽。

趁着他們在說話,司機連忙打開地圖,拿着随身的筆邊看邊做标記。千秋見狀,低聲說了句:“少爺其實也很信任您。”

“我就是呆得久,”司機小聲道,“少爺只信任你,別的下人他說不定連名字都記不住……”

很快他們便到了港口附近的僻靜處,黑色的高檔車停在那兒,優斯汀仍在滔滔不絕,銀雀在車門前稍稍站定,千秋便替他打開了車門。

銀雀正要上車,卻突然停住,側過頭在千秋耳邊道:“讓其他人坐另一臺車直接去安排好的住處,等我命令。”

“是。”千秋點了點頭,立刻轉身去辦。

見銀雀說完,優斯汀才接着笑眯眯道:“侯爵早年和老爺關系很好,這次聽說少爺要來……”“嘭。”銀雀沒有留任何面子給他,上車便關上了門。

優斯汀的笑容僵在臉上,反應迅速地跑去駕駛座通知他的人下車,換成銀雀的司機上去。

“那少爺有事再聯絡鄙人……”

轎車揚長而去,只給優斯汀留下一片難聞的尾氣。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轉而嘴角落下變得陰沉:“成家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也算完了。”

“大哥,那我們現在,還要派人跟着保護嗎……”

“呸,你看不出他不想讓我知道他的行蹤嗎?”優斯汀罵道,“什麽東西,不過是個Omega……不用管了,有什麽他應該會吩咐下來的,少做少錯。”

——

“啊——威爾塔,到處都一股窮酸氣。”車裏,銀雀倚着車窗抽煙,突然長長地感嘆了一句。

“和王都比起來,是要貧苦一些。”千秋道。

“你說得太客氣了,就是窮酸。”銀雀剛說完這句,路旁幾個倚牆而坐的乞丐便映入了他的視線中,很快又消失不見,“乞丐到處都是。”

“少爺,您想先去哪裏?”司機問道。

“你随便開吧,吹吹風。”銀雀說着,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朝千秋勾了勾手指。

男人順從地欺身過去,他便湊在千秋耳邊,極小聲道:“別忘了找時間去買抑制劑……再有下次我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

車窗外的風吹進來,溫熱的鼻息和信息素的氣味,哪樣都很绮麗。

千秋點點頭,坐回原來的位置。

銀雀不再說話,車內便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風聲呼呼作響。

倚着車窗的銀雀像在看外面的風景,又像在思索着什麽旁人無法猜透的事。陽光落在他臉上,雪白的皮膚在發光;可他的雙眼并無神采,倒顯得失神。

千秋坐得很正,餘光卻一直落在他身上。少爺這樣的神情,自然而然地令他想起在船上的那個晚上——同樣是失神,他并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看錯,那時的銀雀仿佛眼中噙着淚,楚楚動人但并不可憐。

不知過了多久,銀雀忽然開口:“如果你是我,你會先去哪裏。”

“少爺在問我嗎。”男人道。

“不然呢,這裏還有其他人?”

司機尴尬地抿了抿嘴,并不敢搭言。

“也許會先去工廠……”

“那我們就先找個下榻的地方。”銀雀淡淡地說,“這裏不比王都,到處都有成家的人;如果有人想殺我,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優斯汀準備的地方……”“當然不去。”

千秋沉思了片刻,又道:“以防萬一,少爺還是将成奂安排好的人帶上會更安全……”

這次來東部的真正目的不是所謂的視察工廠進度——這樣的小事怎麽會輪到成家的當家或者繼承人親自過來——他是為了謝爾侯爵而來的。這位侯爵在東部就任,本身的勢力并不足以讓成家青睐;但他的妻子,是如今皇帝陛下的幼妹。

成家一定會有重要的人物前來,如果他是其他幾家虎視眈眈的家夥,又或是仇敵,當然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殺了成銀雀和娶了成銀雀,本質上是一樣的。

只不過想娶他的人都是意在成家勢力的外人,而想殺他的人可還有分家的幾位叔叔。

“跟那麽多人在身邊,生怕別人不知道我來了麽。”銀雀眉間微蹙,不知想起了什麽,側過頭打量了眼千秋的裝束。

普通的黑色西裝,普通的黑色領帶,渾身上下找不出任何飾品,和那些被他支走的保镖沒有任何區別。

作為下人,這樣的裝束再正常不過。

“附近有什麽商店街嗎,”銀雀忽然道,“找個商店街吧。”

司機倒是十足了解銀雀的性格,知道他絕對不會去貧民滿地的街道,車便一路開往威爾塔的城中心,街邊行人的裝束逐漸變得像樣,沿街也再無乞讨者。

銀雀命令着停了車,還不等随從替他開門,便已經下了車,徑直走向駕駛座。

司機慌慌張張要跟着下來,車門才打開兩指寬,銀雀便将門摁了回去:“你找個地方逛,九點前我會回來這裏。”

他一邊說,一邊摸出一張卡片,從車窗縫裏扔了進去:“拿着去錢莊提幾萬出來消遣吧。”

“少爺……這……”司機面露難色,像同樣下車了的千秋求救,“少爺這太不安全了,這裏不比王都……”

“你打算替我安排行程?”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銀雀攏了攏額角散下來的發絲,勾着嘴角:“那就拿着錢去玩你的。……千秋,你跟我來。”

男人眼裏寫着不解,但卻謹守着規矩并不發問。他們倆融入威爾塔的街頭,很快便消失在了熙來攘往的行人裏。司機收回目光看向手裏的卡片,上面有燙金的成家家徽,角落裏還刻着一只雀鳥,一看便知道是成家少爺的東西。

……他哪裏敢用。

司機倚着車窗點了根煙,目光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走了一陣,再想起什麽似的垂眼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他大概要在這裏等五個小時。

——

看起來少爺心情很好。

雖然銀雀戴着墨鏡,他無法看見那雙眼,但男人還是能從細枝末節中感受到。就像是被威爾塔的大晴天所感染,銀雀腳步輕快,打量着商店街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招牌,最後選了家看起來還不錯的走了進去。

那是家服飾店,以黑白灰調為主,并不符合銀雀的喜好。

“少爺,如果要購物的話……”千秋一面注意着其他客人的行動,一面在他耳旁低聲道,“我們可以去成家的店面,會更安全。”

“麻煩死了。”銀雀懶洋洋地說着,忽然伸手向旁邊挂着的灰色風衣。

千秋見狀立刻幫他去取,但那只手輕巧地繞過了他,自顧自地将它取下了貨架。銀雀倏忽轉過身,拿着風衣比在千秋身上:“不太合适。”

“少爺……”

“你身上這套是成奂幫你訂的嗎?”

“是的。”

“成奂什麽都好,就是一年四季都穿一樣的衣服,他不嫌膩我都看膩了。”

銀雀将它挂回原位,悠閑地往店鋪深處走;再看見什麽合他眼的,他就再取下,一件件往千秋身上比,合适的扔給千秋,不合适地挂回去。不過數分鐘,千秋臂彎裏便搭了七八件服飾,大多是風衣,還有一兩條長褲。

整家店都逛過後,銀雀終于停了手:“去換了吧,一件件換。”

“少爺,這不合規矩……”千秋面露難色。

“成家的規矩就是讓我開心,只要我開心,什麽都合規矩。”銀雀淡淡地笑起來,“穿着我讨厭的衣服就是不合規矩,懂了嗎……還不去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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