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殷柯擺着手,故作潇灑地走往賭場的另一端,很快便被其他賭徒的身影淹沒。
銀雀不動聲色地收起槍,眉頭緊皺着看了許久,才低聲道:“你說他是早知道我在這裏,還是……?”
“……也許有人一直盯着少爺。”
“對,我也這麽覺得。但……”銀雀嗤笑了聲:“殷家的兒子想娶我,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百餘年前,帝國還遵從着爵位世襲制,國土境內大大小小的貴族多如牛毛,血統的高貴與否高于一切。雖說制度已經廢除,可人們的思維卻沒改變多少——像成家這樣幾代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富商,從骨子就看不起殷家那一等近十年才開始發跡的商人。
殷柯的出現毀了銀雀閑聊的心情,他換了張賭桌,開始無言地和陌生人一起玩黑傑克。
他的出現同樣讓千秋無法再像之前那樣放松警惕,他守在銀雀身旁,目光銳利如鷹,時時注意着其他賭徒們的動靜。有殷柯知道成少爺在這裏,就意味着他的行蹤早被他人察覺。
而有哪些人、那些人又想做什麽,誰也拿不準。
好在,到銀雀離開賭場回到車上,都沒出任何岔子。
到威爾塔的第一夜相安無事,他們住在某間偏離了城中心的小旅館,司機和千秋輪班守在銀雀的房門口,以保障他的安全。
不過千秋先出去了一趟,很快便返回。
銀雀的房間在回廊的最深處,旁邊就是玻璃窗;千秋回來的時候,司機正倚着玻璃窗抽煙,月光灑在他臉上,還稍有些滄桑感。
“沒人跟着吧?”司機見他過來,下意識地問道,“你幹嘛去了。”
千秋從上衣口袋裏摸出透明的塑封袋,兩管抑制劑靜靜地裝在裏頭。
“嘿,你是去買這個了啊,臨出門的時候忘記随身帶着了?”
“……帶了,不過弄壞了。”千秋道,“您去休息吧,下半夜再來。”
“抽完這根。”司機晃了晃手上的半截煙,“在王都呆久了,再看威爾塔這種地方,是真的窮啊……”
“您不是王都出身麽。”
“我是北部出身,就是在王都掙點錢,誤打誤撞就在少爺手下開車了。”司機想起什麽似的,忽然間笑起來,眼角浮現出細微的皺紋,“我老婆孩子都在北部,等合适的時候我就辭職,回去陪她們。”
“原來您有孩子。”
“沒想到吧。”司機得意起來,“我們鎮上最漂亮的Omega,嫁給我了,還給我生了個女兒。……啊不過肯定沒有少爺漂亮。”
“您很有福氣。”
“還行,還行,是挺有運的。千秋,以你的條件,現在又是少爺的随侍,絕對會有Omega想嫁給你。”
千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暫時沒有想過那些。”
——不,有的。
——可能想過一兩次,每次只有瞬息的功夫。而對象是高高在上的人。
“找Beta也可以的其實,沒有孩子也好,兩個人互相扶持着也挺甜蜜的。”司機在窗臺上摁滅他的煙,煙蒂扔出了窗外,“那我先去睡了,下半夜你叫我。”
“好的。”
說是上半夜,但千秋一直守到了四點多;他看司機睡得很沉,便沒好意思叫他。
還是對方在夢中驚醒,才趕急趕忙地和他交換,催促他趕緊去睡。
不過他們都沒預料到的是,天邊剛露出魚肚白時,銀雀便醒了。司機站在門口昏昏欲睡,只能靠煙提提神,忽地聽見房間內傳來一聲“千秋”。
他叩響了門:“少爺,千秋還睡着,我這就去叫他?”
門內并沒馬上傳來應允,而是安靜了一陣。正當司機打算先叫醒好了,老舊的木門帶着吱呀聲打開了。銀雀揉着左眼,身上只草草披着風衣道:“去打盆水來;準備準備,去工廠看看。”
“诶?那千秋?”
“他什麽時候換下來的。”
“四點多……”司機緊張道,“是我的錯,我不小心……睡過了。”
銀雀沉沉地吐了口氣,顯然這一晚他睡得并不好。他轉身進屋去拿煙,聲音略帶沙啞地又說:“去打水,不用叫他。”
——
種滿鳶尾的小花園。黑色的籠子。女神像的噴泉。血。
男人在狹小的床上不安地動了動,随之咯吱咯吱的噪音冒了出來。他睜開眼,窗外的白光湧入視野裏,腦子短暫地空白了一陣後,夢裏的畫面忽地消失不見,再記不起任何細枝末節。
男人喉嚨幹得厲害,不自覺地咽了咽唾液,但并沒起到多少作用。
忽地,他從床上彈起來,急匆匆地看向已經發黃的牆。挂鐘的指針指向十點,他竟然一口氣睡到了這個時間——銀雀的習慣很穩定,早上九點時必然醒來,晨會從不曾遲到。
他急急忙忙地踩進鞋子裏,抓起衣服邊穿邊往外走。門外已經沒了司機的蹤影,他敲了敲房門,也沒聽見任何回音。
銀雀不在旅館裏了。
他們去了哪裏?什麽時候走的?為什麽沒有叫他?
一連串的問題在千秋腦子裏來回盤旋,前所未有的焦慮感在四肢百骸裏湧動——仿佛被主人丢棄的狗。男人并未察覺到自己呼吸紊亂,他飛快地将衣服整理好,腳步匆匆往樓梯間走。
他剛過轉角,腳步便驀地停住了。
銀雀端着一杯冰茶,正小口喝着走上來。
千秋的手搭在木制扶手上,不自覺地屈起指關節像要摳進木頭裏:“少爺……”
“噢?你醒了,還挺早。”銀雀朝他走來,嘴角上勾着,看起來心情很不錯,“那剛好……”
他轉頭看了眼司機,說:“威爾塔有什麽能吃的嗎。”
“地圖上有标幾家不錯的餐廳……”
銀雀轉過身又走下樓:“那就去吃吧。……千秋,把你的扣子重新扣好。”
“……”男人垂下頭,這才發現衣擺的紐扣錯了位,衣服歪歪扭扭很難看。
他無意識間憋在胸口間的那口氣,這才伴随着放松了的呼吸緩緩吐出來。半分鐘前的焦躁在見到銀雀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并沒有被丢掉,他的主人回來了。
感情的萌發像破土而出的小草,它從不是某瞬間長成,卻總是在某瞬間被發現。
這就是男人的瞬間。
他迷戀着銀雀的美麗。
——
是夜。
謝爾侯爵的就任儀式在下午的中心廣場上舉行,不過那是給平民看的;真正的重頭戲是晚上這場私人晚宴,銀雀他們抵達侯爵府時,外面已經停了不少車。
許多人都和成家有同樣的想法,趁着這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名為祝賀侯爵就任,實為籠絡關系,為今後鋪路。
銀雀的車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裏,他并未急着下車,反倒是在車裏靜靜地打量四周的情況,良久才開口道:“其他的人守在前門就好了;千秋你跟我進去,先弄弄清楚侯爵府的後門在哪裏。”
他一邊說,目光一邊停在某輛車上——一輛豎着殷家家徽的銀色轎車。
“少爺,他們不跟着您進去嗎……”司機低聲道,“成管家當時叮囑過,晚宴進出的時候務必讓他們跟着。”
“我說不用就不用。”銀雀道,“裏面一旦開始,你就去那邊等着,千萬別出錯。”
“明白!”
侯爵府的大門敞開,賓客絡繹不絕,各個都穿得華貴高檔,乍一眼看上去和王都那些公子哥的宴會沒什麽兩樣。即便威爾塔遍地的乞丐,也同樣有一群人立于他們之上,一件衣衫就能抵他們半年的口糧。
銀雀在其中穿得反而略顯素淨,這裏不像王都,沒有那麽多人認識他的臉。但仍有不少人驚于他的俊秀,忍不住朝他投來目光。他像是毫無察覺,自顧自地走進侯爵府的大門。
千秋換回了他那身平平無奇的黑色西裝,捧着精心包裝過的禮盒跟在他身後。
侯爵府的傭人在門口迎客,見銀雀過來當即鞠躬行禮,再出聲道:“請問閣下是……”
“這位是王都成家的少爺,替成老爺特來向侯爵道賀。”千秋道,“這是賀禮,煩請收下。”
“原來是成少爺,”傭人急忙比出請進的手勢,另一人則接過禮盒,“侯爵大人特意囑咐過您會前來,裏面請——”
侯爵尚未到場,距離晚宴正式開始還有些時間。
大廳裏的人已經不少,角落裏樂師們正奏着輕緩的音樂。銀雀連墨鏡都不曾摘下,低調又随意地走至大廳不起眼的一隅,随手捧起一份草莓蛋糕,倚着桌子嘗了嘗。
與他的放松截然不同,千秋很警惕。
他們都知道,在東部最危險的時候就是這場晚宴,說不準會有多少股勢力想趁着這時候除掉銀雀。
“你知道成奂給謝爾準備了什麽賀禮麽?”倏忽,銀雀低聲含笑地說了一句。
千秋的注意力便被他拉扯住,目光傾斜向身旁的人。他正拿着銀叉,将一小塊布滿濃稠奶油的蛋糕送進嘴裏,那張嘴生得小巧,張得也不夠大,白色的奶油便有些不聽話地沾在他唇縫邊沿。
他粉嫩的舌尖悄悄露頭,不動聲色地将它們卷進嘴裏。
男人的思緒失控了一瞬,重映起暴風雨那天昏暗船艙裏的光景。一時間耳旁好像又冒出他克制的低吟,引人心悸。
千秋喉嚨發緊,喉結上下動了動,低聲回答:“我看過裏面的內容,是一塊手表。”
銀雀手裏的銀叉左右晃動了兩下:“真正的內容當然在底層。”
接着銀叉刺進了整顆的草莓中,随着他的動作送至唇邊。銀雀的唇并不紅,氣色好的時候會呈現出淡淡的粉,更多時候顏色都淺得有些病弱;現在豔紅的草莓含在他的唇間,被潔白整齊的牙齒咬出半邊缺口。
“送給謝爾的是東部錢莊一成的股份,”銀雀忽然看向他,微微颔首,那攝人心魄的眼便從墨鏡後露出真面目來。他漆黑的瞳仁裏藏着些微笑意,像是在說笑,又像是認真在說:“我再給你兩成,這樣你就可以離開成家,安安心心過日子了。”
“是我哪裏做錯了麽。”男人的眸光驟然間黯淡下去:“少爺,您是在說笑對嗎?”
“你覺得呢?”
“不管少爺給我什麽,不給我什麽,”男人微微皺眉,“我都只想待在少爺身邊……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哦?這麽忠貞不二啊。”
“少爺……”
銀雀确實在說笑,是心血來潮毫無目的性的說笑。
可男人固執的眼神、蜜糖般甘美的話語,陡然間讓他生出某種快意。
那是種強烈的被人需要的感覺,痛快得難以言喻。
“真的以為能拿兩成股份?少做夢了。”銀雀在笑,話語依舊刁鑽,“明明不過是我養的狗而已。”
男人卻不依不饒:“如果我做錯了什麽,請少爺明示,只是希望少爺不要趕我走。”
銀雀倉皇躲開了男人直白的目光,将手裏的蛋糕扔進垃圾桶裏:“我也沒說要趕你走,別露出這副流浪狗的樣子,好歹你還是家養的。”
就在這時,大廳裏忽然冒出些嘈雜——宴會的主角到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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