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千秋剛回西院,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味。
早在十幾年前,他的院子裏曾種過鳶尾花——是他那位Omega姐姐種下的。在殷千歲徹底被老爺子當成繼承人培養後,那些精心呵護的鳶尾便被下人們連根拔起,堆在殷家後門的垃圾房裏腐爛消弭。
從那以後,男人便再沒在殷家見過任何花的存在。
他才走進西院的正廳,擺在展櫃上的紅白色山茶花頓時映入眼簾。它們被人精心修剪過,搭配着不知名的小花,插在透明玻璃的花瓶中。
男人頓時想起郊外卡爾洛的別墅,那裏有大片大片姹紫嫣紅的山茶。
也是在那裏,他和銀雀回歸于對立。
“這些是……?”
“是太太帶回來的。”
“沒人告訴太太家裏不能養花嗎?”千秋沉聲道,“太太呢?”
“太太現在在中庭。”
男人脫下外套,順手丢給了應聲的下人,一邊松着領帶,一邊往中庭走。他原是很匆忙,可在即将踏上中庭的泥土時,腳步忽地停住——銀雀确實在中庭,就在離他不遠處。
兩排山茶花的幼苗植進了花圃裏,銀雀挽着袖子手持灑水壺,垂頭注視那些幼苗,略顯小心地澆水。
止玉跟在他身邊,小聲提醒道:“太太,多一點少一點影響不大的。”
“是嗎,我也沒種過花,以前都是下人打理的。”
“或者太太我來幫您……”
“不用,”銀雀說,“就是無事可做,才想替它們澆水而已。”
銀雀衣衫的邊角蹭上了些髒,長靴邊沿更是沾了一圈泥;大概這些花苗,也是他親手一株株植進土裏的。
“殷千歲花粉過敏,止玉你沒有告訴太太嗎。”男人驀地出聲道。
聞聲,銀雀的視線投向他。在短短一瞬的淡漠神情後,Omega勾起嘴角:“她說過,但我想這麽做。”
千秋走向他,止玉自覺讓出位置。
“和殷千歲對着幹沒什麽好處,”千秋說,“不過你想種就種吧,都是小事。”
也不知是誰領着誰,甚至分辨不出是誰的腳步先邁出去,他們倆肩并着肩往院子裏的銀杏樹走去。正是黃昏時分,天邊殷紅的晚霞像随意鋪開的薄紗;銀雀将灑水壺遞給了止玉,輕聲說:“你最近好像很忙,沒怎麽見到你。”
“想我了?”
“怎麽會。”他說,“最好不見面,我求之不得。”
“那就讓你失望了。”男人輕蔑地看他,“我每晚都會睡在你身邊。……山茶花的味道,不如甘草味好聞。”
從銀雀妥協投向那刻開始,他們總以親昵的态度在每句話語間互不相讓,這幾乎成了他們的相處方式。銀雀不可能像那些谄媚的娼婦,朝他瘋狂示好;或者說,如果銀雀那樣做了,他反而能肯定對方的笑容背後潛藏着的巨大陰謀。
但如今這樣的相處,他什麽蛛絲馬跡都抓不住。
“是麽。”銀雀自然而然地擡手撫上自己的腺體處,“我習慣了,已經不覺得有什麽特殊氣味了。”
“在殷家待得太無聊?”
“你覺得殷家不無聊麽。”
“我可以給你找點事做,”男人淡淡道,“為我生個孩子,這樣你就有事可做了。”
“我肯定會在他出生之前殺了他。”銀雀回以淺淺的笑容,“能像現在這樣,而不是關在帝國監獄裏,我知足了。”
即便在說着可怕的話,他的笑還是那麽幹淨美好。
以前千秋就這麽覺得了——少爺笑起來,漂亮得讓人甘願跪下。
這樣的念頭每次出現,千秋就會開始煩躁不已。他深深呼吸,試圖将內心的想法全數壓下;可銀雀就像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麽一般,又說:“你喜歡什麽花,我明天再去花市買一點。”
他壓根就不喜歡花。
那種一場暴雨就能摧毀的柔弱事物,沒有任何要素值得他喜歡。
可他也不讨厭花,沒人會讨厭賞心悅目的東西。
“……鳶尾吧,想種的話種點鳶尾,讓下人幫你種。”千秋說,“種滿整個西院都可以,反正殷千歲也不會來我這裏自找沒趣,他正忙着讨好四公主。”
“我記住了。”
“不過明天沒有時間,”千秋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銀雀腳步微微一頓,什麽也沒多說。
——他說明天會去西海港告知成奂地址的。
他只能暗暗期望成奂還是以前那個成奂,即便明天等不到他,後天,再後一天,依然會在西海港等候他的差遣。
——
他是成銀雀。
他是成家唯一的繼承人。
他會坐擁數不盡的財富,站在帝國金字塔的最高層,過着平民無法企及的生活。
可他想要的,并不是這些。
——
翌日。
他睜開眼時,未做完的夢頓時只剩下依稀幾個零散的畫面。銀雀恍惚間記起他每日例行的晨會,撐着床榻緩緩坐起身,在朦胧視線徹底清明前,話語已經從喉嚨裏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千秋,幾點了……替我換衣服……”
“呵。”
耳邊一聲笑,把銀雀徹底從困倦中震醒。
他驀地看向旁邊,平常早早出門的男人如今還在床上,支着腦袋看着他,狹長的眼睛裏滿是揶揄。
“……”銀雀揉着鼻根,又驀地倒回床上,縮進被褥裏,“你怎麽沒去忙。”
“等着替你換衣服。”
銀雀背對着他,眉頭深深皺着,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他失态了。
不管在醒來之前他做着什麽樣的夢,這話都說明他仍惦記着過去,自己是主而千秋是仆的時候。
仿佛活在夢裏的可憐蟲,立場互換他只會比千秋笑得更放肆。
就在這時,男人忽然靠緊了他,強硬地伸手将他圈進懷裏。Alpha的信息素肆無忌憚地向他襲來,男人微涼的嘴唇貼在他耳際,啞聲道:“……幫你換衣服也沒什麽,可以接受。”
“……”
“銀雀,你有沒有想過,”男人說,“即便不是我,也會有人想盡辦法把成家拉下來,樹大招風的道理你不是不懂。”
“什麽……意思。”
“你可以不用那麽恨我。”
銀雀在心底冷笑——事情原本就無關乎于成家輸給了誰,而是成家以何種方式輸,還輸得這般慘烈。
而剖開事情的表象,真正詢問他內心究竟因何而怨憎。
只是因為他又一次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了而已。這種背叛宛若撕開銀雀傷疤,罪魁禍首正用沾滿他淋漓鮮血的手摟着他。他想,男人大概永遠不會理解這種痛楚。
世上沒人能理解那晚的成銀雀,究竟多麽痛。
銀雀說不出話來,只任由男人抱着他,親吻他的耳垂。
“既然醒了,那就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一趟。”千秋說,“或者你想先和我做點夫妻間該做的事。”
“……已經夠了吧。”銀雀低聲道。
“什麽?”
“別再拿那些話來刺痛我了。”他說,“別再提成家了,也別再提以前……我很難受。”
男人在他身後怔了怔:“我沒有這個打算。”
“以前的事,我無法跟你說抱歉。”銀雀繼續道,“成銀雀就是那樣的人,喜歡折磨下人,陰晴不定,性格乖戾……所有人都知道。”
“……”
“落到誰手裏我大概下場都很凄慘,可偏偏是你……我最不想讓你看到那副喪家之犬的樣子。”
這話裏到底有幾分是真情實感,男人讀不出來。
只是在銀雀近乎嗚咽的話語裏,他心髒發緊;像是被這話扼住了喉嚨,千秋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扳過他的臉,有些兇惡地吻上他的嘴。銀雀并不反抗,也不回應,放棄掙紮似的随他吻過瘾。
這個吻持續得并不久,男人松開他的嘴後,意味不明地在他額間落下一吻,終于放開他起身下床。
“我先下去了,你準備好了就下來。”男人說,“要出門,別磨蹭。”
千秋離開卧室裏後,銀雀呆望天花板良久。
回過神來時,他不知何時開始流淚,沾濕了鬓角的發絲。
他本以為他能若無其事的在男人身邊待很久,可剛才醒來時以為自己還在成家的錯覺,仿佛将他剝光了置于衆目睽睽下。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事。
銀雀擡起手,狠狠地擦過額邊淚痕,再擦掉唇上殘留的濕潤。
待銀雀穿戴整齊下樓,車已經停在了西院的正門口。男人坐在車裏垂頭看着什麽紙質文件,止玉替他拉開車門,并且跟着上了副駕駛。自始至終千秋都沒提及今天要帶他去哪裏,銀雀也沒有過問——去哪裏都好,只要和千秋待在同一個空間內,去哪裏都是一樣的。
他仍是被圈禁着的。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銀雀盯着街景發呆,千秋專心致志看他的文件。車一路從殷家出去,駛過王都中心熱鬧的廣場,再踏入無人的遠郊。郁郁蔥蔥的樹木取代了街燈與行人,銀雀莫名覺得有些眼熟,可一時間就又想不起他何時曾來過。
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成家的馬場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這裏仿佛沒有被成家的事情波及,仍挂着“成氏”的招牌。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銀雀問道,“你一定要激怒我嗎?”
男人示意司機将車停在離馬場還有些距離的密林中,說:“你一定會被激怒嗎。”
“我會。”
“因為曾經,把我下放到馬場養馬的事?銀雀,大可不必想這麽多。”千秋打開車門,“你們倆在這裏候着就行。”
“是。”
他繞過車,像過去那樣替銀雀打開門:“下來吧,只是帶你來散散心。”
銀雀擡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咬着嘴角,最終還是順服地邁出了腿。
【作者有話說】:下一章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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