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馬場早早就被銀雀歸到了千秋名下,反而在成家遭難時逃過了一劫,沒有被護衛軍貼上封條歸于皇家。

即便成家出事以前,這裏也因為偏遠薄利,幾乎無人問津。買馬的人少,成家壓根不指望馬場能夠盈利——它存在的很大原因,是為了取悅銀雀。

他們下車的地點尚且和馬場隔着一段不近的距離,卻仍能望見松散籬笆後的綠地。有人正牽着馬往後面的山上走,大約也要去遛馬;也有人在馬棚旁坐着抽煙管,看起來十足惬意。

現如今,在銀雀看來,即便是馬場裏這些常年無人問津的人,都過得比他好多了。

男人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步,像是在等着銀雀走到他身邊。

“為什麽要帶來我來馬場……”銀雀低聲問道。

“殷家不是無聊麽,帶你來轉換心情。”男人忽地将頭發抓亂,由着額前的碎發擋住眉眼,“成家出事以後,馬場的工錢我都按時派人來結了,這裏還和以前一樣,你喜歡的馬也有人好好照顧。”

“我不知道你怎麽做的意義是什麽。”

“這裏已經是我的産業了,我想怎麽做都是我的自由。”

言談間兩個人并肩前行,約莫是因晨間的夢,銀雀眉宇間帶着愠色,不如平時那麽放松。他們還沒踏進馬場的門,便已經有在裏面工作的青年察覺到他們的到來,慌慌張張地跑去馬棚後面,不知要跟誰彙報。結果很快就揭曉,涼師傅穿着一身粗麻的褂子走了出來,看見銀雀的瞬間還愣了愣神:“少、少爺……?!”

這兩個字從千秋嘴裏吐露便是嘲弄,從不知情的人嘴裏出來就只剩下讓銀雀心頭鈍痛的悲哀。

銀雀別開目光:“我已經……”“少爺說想來騎馬散散心,”男人搶過他的話,“涼師傅,好久不見了。”

“是千秋啊,”涼師傅笑起來,轉瞬又怕在銀雀面前失了禮,收斂笑意後微微弓着腰,“少爺這邊請——”

涼師傅也好,其他靠着養馬維生的青年也好,他們很少離開馬場,看起來壓根就沒人知道成家已是過去式,現在站在這裏的是帝國第一家殷家的二少爺與他的太太。

銀雀沒有挪步,千秋也沒有。

男人仿佛在等着他先走,銀雀斜眼看向他,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出對方的意圖。可千秋什麽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回到了剛來他身邊的時候,克制、漠然,謹守着下人的規矩。

“你到底想做什麽……”銀雀低聲道。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男人展露出他許久不見的假笑,“無論少爺想做什麽,我都會陪着少爺。”

“……”銀雀收回了目光,喃喃自語道,“我已經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了。……我也累了。”

見他們沒有跟上來,涼師傅站在轉角處一直等着,并不敢催促。

直到銀雀走出去幾步,男人才終于跟在他左後方,與他保持着同樣的步調前行。

恍惚間像又回到了半年前。

銀雀的馬額間有白色的柳葉紋樣,據千秋從涼師傅那裏了解到的,這匹馬還未徹底長成時,就已經是少年銀雀的愛馬了,現在也不過十歲的年紀。

銀雀在他偶爾小住的房間裏換上紅白的騎裝,男人盡職盡責地替他牽着缰繩,等着他翻上馬背。

紅色的披風,棕黑的雄馬,替他的美麗又添上幾筆英姿飒爽。

他在馬上睥睨着身邊的男人,從對方手裏接過缰繩,熟練地一甩:“駕!”

馬應聲而動,朝着後山的寬廣天地奔跑。

涼師傅見狀,立刻要騎上馬背;誰知道千秋伸手攔住了他,反倒是自己飛身上了馬:“我去陪着少爺就好,涼師傅不必跟着。”

“這……”

“放心吧。”

男人說完這句便馭馬追上,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涼師傅迷惑地在原地看了許久——怎麽千秋身上的信息素,好像Alpha。

——

馬蹄聲陣陣,胯下的馬聽從着銀雀的操控,好像刀山火海都能一躍而過,要直接奔往真實的自由。在飛馳中,仿若他這個人能擺脫所有的身份,這個靈魂能擺脫陳舊的軀殼。雖然許久沒再策馬散心,銀雀仍然熟練,在奔跑中還有餘裕回頭張望——馬場該跟着的人沒有跟上來,他身後只有千秋正策馬追趕。

看起來像是莫大的機會擺在他面前,他甚至能駕馬狂奔至千秋并不熟悉的山林間,直接借此逃離殷家。

可逃離的念頭只消一瞬便被拂面的山風驅散。

至少現在,他什麽都不想思考。

而在男人眼裏,翻飛的披風如同鳥兒振翅,要飛往他伸手不及的遙遠地方。

千秋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到帶他來這裏,更不知道為什麽要玩這種主仆游戲。只是當看見銀雀飛馳在自由的林間時,他忽地記起最初下等街的“千秋”會愛上銀雀的原因。

好像所有的身份都是加諸在他靈魂上的囚牢,讓他想要替他打破那些加鎖。

明明成銀雀最讨厭弱者,明明殷千秋最喜歡戲弄弱者。可不知在哪一時間哪一次目光接觸中,千秋想過要拯救銀雀,即便這聽上去無異于蜉蝣撼樹。

男人與他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跟着他一路穿過草木繁蕪的林間,到視野開闊的曠野。

這裏并不全都歸屬于成家的馬場,出了林子變是無主之地,只因土地并不肥沃,連農戶都少有幾家,此時倒像僅屬于他二人的世界。

銀雀在又長又陡的斜坡前拉近了缰繩,馬嘶鳴着停下,他便利落地翻身下來,站在馬旁遠眺。

男人稍後才到,跟他同樣下馬徒行。

運動過後,銀雀額間有細密的汗,白皙的皮膚透出血色,變得紅潤可愛。他尚且喘着氣,心情卻肉眼可見地好了許多,頭也不回地說:“你知道穿過這片原野,會到哪裏嗎?”

“不太清楚,”男人說,“遛馬的時候通常都只在林子裏。”

“呵,穿過這裏,”銀雀擡手指了指遠處,“有間神廟,已經沒人打理的神廟。”

“少爺怎麽知道。”

對話順暢的鋪開,誰也沒點破這只是常假扮主仆關系的游戲。

“我小時候去過幾次,每次去那裏他們都找不到我,等天黑了我就會自己回來。”銀雀說着,随手将馬拴在了路旁的某棵大樹下。千秋跟着照做,兩人在陡坡的高處并肩前行,風在陡坡上吹出一陣陣綠色的浪,氣氛前所未有的平和。

帶他來這裏是對的。男人想。

銀雀說着話,忽地轉過身,面對着他倒行:“你沒有想過我騎着馬,直接離開嗎。”

男人露出标準的笑容,垂着的額發将他的鋒芒悉數掩蓋:“我會一直跟着少爺。”

“千秋,你不膩嗎。”

“少爺指什麽。”

“指在我身邊,”銀雀說,“在我身邊待了這麽久,不膩嗎。”

“早就膩了。”男人淡淡道,“所以現在調換立場,換成少爺留在我身邊。”

“別叫我少爺,我已經不是你的少爺了。”

男人說:“只要你喜歡,我可以一直跟你玩這種主仆游戲。”

“因為你愛着我嗎。”銀雀自然而然地抛出這個問題,重新轉回頭背對着他,“我很惡劣的,比你想象中的更惡劣。”

“那不是正好麽,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說着說着,銀雀已經走到了這條道路的盡頭,并在那處停住腳。

從男人的角度看不見那下面是什麽,也許是懸崖峭壁,也許是像旁邊的陡坡一樣,是雜草叢生的原野。

銀雀轉過身看着他,嘴角上勾:“我們來玩個游戲。”

“什麽游戲。”

銀雀并沒回答他,而是張開雙臂,身體後傾着,像是在等待他的擁抱。

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千秋根本來不及思考,而且他很清楚——成銀雀什麽都做得出來。

男人的腳步驟然加快,三兩步便到了銀雀面前,卻仍然比他下落的勢頭稍晚了一些。

“銀雀!”

伴随這聲急促的低呼,男人猛地踏空,抓住了他的手腕。

失重感急急而來,男人強硬地把人拽進懷裏,幾乎下意識地抱緊了他。一秒後墜地的鈍痛襲來,男人抱着銀雀從山坡上一路滾下。安定下來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小腿高的雜草裏,銀雀仰面朝天,喘着氣笑出來:“……你以為我要自殺嗎,我怎麽可能?”

男人就躺在他旁邊,怒氣顯而易見:“成銀雀,你到底想幹什麽。是我對你太好了,還是你更喜歡被人控制着?”

“我想看看你有多愛我。”銀雀仍沒有止住笑意,朝男人那邊偏過頭。

兩人在滾落中氣喘不已,信息素也肆意地擴散,甘草和麝香糾葛在一起,味道嚣張卻又令人上瘾。

銀雀說:“……現在換我問你了,你可以吻我嗎。”

好似刻意複制出了那天陷阱中的場景,只是此時此刻天色尚明,不同于那天的幽暗。

Omega的唇角帶着引人遐想的笑,男人嗤笑一聲,忽地用力擒住他的下巴,要将他拆骨入腹般吻了上去。

——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他想做什麽,也不明白我們之間是否該尋求對等。

在每一次叫他“少爺”時,仿佛他人的感情正在我這具身體裏流竄,讓我逐漸忘記我到底是誰。

我想徹底占有他。

只是我不明白,我是想要一只籠中的金絲雀,還是想要一個歸屬。

而我分明從不識情愛。

【作者有話說】: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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