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京今年的秋格外短,冷風吹得人臉頰生疼,而離真正入冬還有些日子。

草木凋零,連貓狗都變得怠惰,縮在角落打盹。

變天總是猝不及防,周攻玉忙于政務,對這些不上心,很快就染了風寒。

無論是多麻煩的事,交給周攻玉處理,他總能用最好的辦法解決,出色到讓人無可挑剔。連朝野中幾個刁鑽嚴苛的老臣也時不時誇他,同時不滿皇上對于周定衡的過于寵愛。

這次的政務皇上願意交給他,周攻玉其實是有些意外的。畢竟這件事要是做好了,必定會贏來不少民心,甚至在朝堂上都會有不小的分量。以往這種事他總是會自己解決,再不濟就當做獎賞一般交給周定衡。

皇後知道周攻玉處理得很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去向皇上請功,讓他看看誰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周攻玉去了,皇上随口應了兩句,就急着和惠妃一同去用膳。

起初因為政事完成的出色,又被幾個老臣稱贊了幾句,他心裏是有些驕傲的。來之前這驕傲便像是一簇小火苗,燃得他心頭有了熱氣,渾然感覺不到寒風的冷意。

他的父皇什麽都不必說,就能澆滅這簇微弱的火。

阿肆知道此時周攻玉的心情不好,便勸道:“殿下要不去相府坐坐?”

周攻玉淡淡掃他一眼,“為何?”

阿肆實話實說:“姜二姑娘性子單純,殿下和她相處時會自在許多。”

這些話只有阿肆會說,的确是真話。

無論是在朝野中,還是在皇宮裏,勾心鬥角是少不了的。皇帝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除了周定衡和周攻玉之間,其他的宮妃皇子也是鬥得死去活來,就連底層的宮女太監都會相互算計。

皇宮就是個大染缸,只要進來了,哪管品性是如何單純,最後都要惹一身污。

姜小滿從小就困在府裏,認識的人少得可憐,就像意識不到自己處境有多悲慘,總是一副天真樂觀的模樣,偶爾哭哭啼啼,都是因為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周攻玉每次見到小滿,她就叽叽喳喳說個不停,還将自己視若珍寶的小玩意兒塞到他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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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哪一次,周攻玉沒有帶糖給她,姜小滿必定是要扯着她的衣袖,仰着頭喚他:“攻玉哥哥不要小滿了嗎?”

想到這裏,周攻玉放下馬車的簾子,臉上是連他自己都沒能察覺的笑意。

姜馳鬧完事不久,雪柳端來幾碟糕點,一看就是上好的,她院子裏很少能吃到這樣好的東西。

雪柳以為小滿從來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等她出去了,小滿拈起軟糯的糕點咬了一口,有梅子的清甜。

這是老夫人的口味兒,糕點是從她的院子送來的。

囫囵咽下,她蹭了蹭手上的糖霜,繼續去拼那封被姜馳撕碎的信。

信被拼好的過程中,內容也順帶看完了。

最後幾張拼上去時,姜小滿發覺自己的手都在抖,眨了眨眼,滾燙的淚水落在紙頁上,一會兒就暈開了墨跡。

怪不得姜馳說姜月芙就要好起來了。

傳聞中三伏天的雪才能長出寸寒草來,一旦摘下立刻枯萎。

這麽難找的東西,竟讓他們找到了。

姜小滿這才明白,她存在的意義不僅僅是做藥引,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替姜月芙去死。

寸寒草是毒,也是唯一能救姜月芙命的神藥。可毒性太強,服下便會立刻身亡。

唯一的解法就,是讓服藥的人從姜月芙變成了姜小滿,屆時姜月芙用了她的血做藥,毒性便抵去了不少,還大大增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最好的辦法。

寸寒草劇毒,她必死無疑。

姜小滿突然想起來,不久前她還心心念念着,若是姜月芙病好,姜府的人用不着她了,是不是真的會把她送到遠處的莊子。

如果是那樣,周攻玉還願不願意偶爾來見她。

現在回想,只剩下可笑。

桌上擺着的幾碟子點心,無論口味還是賣相都極好,軟糯香甜。

此時看到,卻只覺得紮眼。

陶姒把一切都留在了信裏。

她說,南下到了益州,花開得比京城要好看。到春日,彩蝶紛飛,百花齊放,是真正的人間仙境。

“若是活着,就離開京城,永遠都別回來了。你喜歡花,就去益州,或者去江陵也是極好,我想去很久,可惜一直沒這個機會,你若能康健的活着,便替我去看看。”

陶姒在信的結尾,寫着對姜小滿最好的祝願。

在寸寒草找到之前,她甚至抱着一線希望,若是找不到寸寒草,過幾年姜月芙死了,她就會重獲自由,到那時就帶着小滿離開,永遠都不回來。

一切都是虛妄。

門吱呀一聲開了,雪柳正坐在院子裏剝豆子,回頭看向小滿。

“來為我梳妝吧。”

姜小滿平日裏是個不大注重裝扮的人,只有聽說周攻玉來了,才會找出最好看的衣裳,梳上一個靈巧的發髻,滿心歡喜等着他從長廊下走過。

因為無論怎麽擺弄姜小滿,她都不會說不滿意,更不會責罵她。雪柳把打扮姜小滿當成了一種樂趣,總是會花很多心思給她編繁複的發髻,搭配各式各樣的衣裙。

難得姜小滿主動要梳妝,雪柳頓時就熱情起來了。

在插完珠花後,雪柳望着鏡中的姜小滿,總覺得卻了點什麽。

“小姐今日怎麽愁眉苦臉的,可是因為少爺?”

“與他無關。”

雪柳疑惑,卻也懶得多問,她只負責照顧小滿的飲食起居,沒必要多此一舉的關心她心情好壞。

等走到院門前,寒風吹得衣裙揚起,雪柳瞧了眼院子裏的落葉,轉回屋準備拿件厚實的兔毛鬥篷給姜小滿披上。

只是拿個鬥篷的時間,院子裏的人就不見了。

焦黃卷曲的落葉被風吹得顫動,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像極了動物在啃食。

寒風順着衣襟灌進去,姜小滿的背脊卻依舊挺直着。

她走到陶姒抱着她跳下去的涼亭,站在那裏看着水光粼粼的湖面,心底生出一股悲哀來。

如鏡的湖面映出她的身影,孤零零的,頭頂的天空也是灰暗一片。

她的父親是怎樣看待她的呢?

姜月芙會的,她都努力去學,學着看書背詩,學着姜月芙的樣子說話走路,可陶姒沒有因此對她展開笑顏,姜恒知也不會因此多看她一眼。

陶姒死在這片湖水裏,或許生前對她有過不忍,也當她是自己的女兒,可即便是死,也不曾像一個母親一樣對她笑。

最後那個擁抱,回想起來只剩下無盡的冰冷,悲涼到沒有一點溫度。

姜小滿又朝前踏了一步,正在這時,卻被人猛地從身後拽了她一把,不受控制的往後栽去,砸在一個人胸口。

似乎是急沖沖跑過來的,語氣有些急,扳過姜小滿的肩膀讓她轉身。“你這小丫頭沒睡醒呢?再往前可就掉水裏了!”

姜小滿擡起頭頭,眼睛有些紅,周定衡立刻松開手表示清白。“我只是扶你一下,可沒有辱了你的清白,你這樣哭別人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麽,不會是想不開要尋死吧?”

姜小滿搖搖頭,周定衡籲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好,你這樣漂亮的姑娘,要是想不開就太可惜了,能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你是誰?”姜小滿能看出他的衣料華貴,周攻玉也用過這種料子,他的佩玉和周攻玉的也很像。

按照年歲和外貌,和傳言中的三皇子相符。“你是三皇子?”

周定衡有些意外,笑着應了。“還挺聰明的,這都能猜到啊,那你是誰,這麽漂亮,是丞相的遠親嗎?”

話剛出口,他就突然想到傳聞中丞相有個妾侍,還生了一個女兒,但是鮮少有人見過,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裏。

如今看到她,反而就想起來了。

“你不會是相府的小姐吧,叫什麽名字?”

還以為是假的,居然真有這麽一個庶出的小姐。

“我叫姜小滿,圓滿的滿。”

眼前的姑娘身形纖細,眼眸清澈如細雪,臉上的神情分明是帶着笑的,可周定衡卻覺得眼淚馬上就要從她眼眶往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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