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你這麽讨厭我, 恨不得我去死,又為什麽來找我?”小滿才發現, 整個姜家, 她最看不懂的是姜馳。
他不是程郢, 對自己的姐姐愛護到了極致, 寧願傷害別人來換得她的安穩。
也不是姜恒知這種高高在上, 心狠手辣偏裝作情深的僞君子, 更不是姜月芙這種從小被心疼, 用旁人的血供出來的大小姐。
姜馳并非從小就這麽讨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或許是總跟着程郢的緣故,他就開始對她口出惡言,處處讓她不痛快,像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厭惡她到了極點。
但這些惡意究竟是怎麽來的,她也不在意了。“你跟我到底有什麽仇?明明我們什麽關系也沒有?”
姜馳本如青松筆直的身形, 站在她面前總是顯得高大, 此時再看, 卻又不覺得了。
低下的脖頸如同松枝被雪壓彎,一點點地沉下去。
片刻後, 他吸了一口氣,仍是低着頭沒有看她, 語氣帶着咬牙切齒, 壓抑着複雜的情緒:“姜小滿,你說得對,我确實讨厭你。”
他擡起臉, 面上滿是淚痕,卻露出了當初在姜府一樣的笑,滿是惡意,又莫名悲涼。“我就是要你不痛快,我就是要纏着你,你又當如何?你就算死了,也是姜家的人。”
白芫看着姜馳,覺得他實在是不對勁,然而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又說不出來。
小滿不想再理會,只當他是被寵壞了,轉身走進書院。
姜馳沒有攔,他來這趟,就像是在威遠侯那次一樣,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他離開,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轉過身。
韓拾扛了杆銀槍,披着落日的餘晖,橙黃的光暈映在身後。
他皺眉,挂上了一個挑釁的笑。“怎麽着,特意來這兒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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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馳握緊了拳,眼中滿是戾氣。
白芫送小滿回屋,聽到了院子外的動靜。
小滿疑惑:“好像有什麽聲音?”
白芫不想多管閑事,淡淡道:“你聽錯了。”
“哦。”她聽話地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
韓拾比姜馳的年歲要大,又是從小習武的,很快就把姜馳揍得毫無還手之力,放了兩句狠話就走了。
等回了書院,他正有話想和小滿說,站在她門外思忖着如何開口時,門突然就打開了,吓得他一抖,呆呆地看着她。
“韓二哥?”
韓拾輕咳一聲。“小滿,我有事想告訴你。”
二人并肩坐在堂院的地板上,燈籠的光照在他們身上,光影綽約,生出了幾分落寞來。
“韓二哥你真的要走嗎?”她雙手放在膝上漸漸收緊,語氣也漸漸變得低落。
韓拾深吸口氣,堅定道:“是啊,我必須走,邑人又在邊關侵擾百姓,妄圖侵占我們的城池,我要保家衛國,守住我爹娘守住的國土,他們黃泉有知,一定會誇我是個好兒子。我姑父他們不讓我參軍,是為了我好,可我不能聽。男子漢大丈夫,為守住河山抛頭顱灑熱血,是我心甘情願,即便有朝一日戰死沙場,也是死得其所。”
小滿怔怔地望着他,只覺得今夜的韓拾,眼裏就像是裝了星空,是最最好看的模樣。
可她還是覺得眼眶發酸,眨了眨眼,便有熱淚滾落。
她沒想到會這麽快,然而再一想這些時日他和周定衡走得那樣近,整日整日的不在,一時間都好解釋了。
以前她看那些話本的時候,也經常看到講行兵打仗的,卻只覺得想象不出是何種模樣。
雖不曾見過真正的戰場厮殺,她也知道是要死人的,滿是殘肢斷臂,血流成河。
之前在姜府的時候,她就聽說一個副将被敵軍劈成了兩半。
小滿身子顫了顫,話裏帶了哭腔:“我……我害怕。”害怕他回不來,害怕這個拉她重活一次的人不見。
韓拾無奈地摸着她的腦袋:“怎麽還哭了,這麽舍不得我?”
她點頭,眼淚流的更厲害了。“你要完完整整的回來,一根指頭都不能少,我不要你抛頭顱灑熱血,你好好回來……”
韓拾突然笑了一聲,伸手将她摟到懷裏拍了拍,認真道:“我保證完完整整的回來。”
“這次不會去多久,也沒有那麽嚴重,再說了,又不是立刻就走,哭什麽,我還要陪你捉魚呢。等邊外的事解決,冬至的時候我會回來看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少年的玄袍融于夜色,而眼中閃着的光,她畢生都不會忘。
那是将她從雪地裏撿起來,給她一個家,給她親人的韓拾,是世上最好的人。
林菀産子的時候,姜月芙再次病發。
西街的一個小院是女人痛苦到嘶啞的呻吟,相府中是喪失理智的哭喊和絕望的悲泣。
姜恒知在姜月芙的院子外站了許久,聽着裏面亂糟糟的聲響,思緒都纏成一團。
他不由地想起了小滿,他想讓小滿救救姜月芙,卻又過不了太子那關。
此刻真是知道了什麽叫作繭自縛,若一開始沒有動過這種心思,他也不會害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可現如今,一切都無可挽回,無法停下。
直到屋中的哭喊聲漸漸小了,姜恒知長嘆一聲,踏步走進院子,守在門外的婢女一見到他,臉色都煞白一片。
他頓了一下,意識到不對勁,步子猛地加快,用力将門推開。
姜月芙因為掙紮,衣衫都淩亂了,蒼白的臉上帶着淚痕,眼下是一片遮不住的烏青。
輕煙從爐中絲絲縷縷地攀升,緩慢如一尾游走的小蛇。
她就伏在香爐邊,表情近乎迷醉,手指都在微微發顫。
程汀蘭慌亂地撲過去,想擋在她身前,将香爐也掃到地上,卻被姜恒知用力扯到了一旁。
屋子裏彌漫着一股似是花香,又帶着腥氣的味道。
而姜月芙知道他進來了,卻還是不多不避開,貪婪地嗅着爐中的輕煙。
姜恒知混跡朝堂這麽多年,自己也是出身權貴,對這味道并不陌生。
靖國的不少文人為了尋求快活激發詩情,會用一種名為“百花泣”的熏香,這香聞了使人飄飄欲仙,甚至能忘記疼痛不知所以。本是一個江湖大夫用來輔助治病的東西,是會使人成瘾的毒藥,卻從文人傳到了京城貴門子弟的手裏。
直到去年,太子殿下下令将“百花泣”列為禁藥,制藥者殺頭,買藥賣藥都是同罪。
起初他親眼見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學生,竟在下朝的時候藥瘾發作,口吐着白沫從白玉階上滾了下去。
回府後,他氣憤至極,還對程汀蘭說起了此事。
當時她神色怯怯,他還誤以為那是對“百花泣”這種髒物的排斥厭惡。
如今想來,竟是早就開始給姜月芙用藥,他以為的排斥,是她對事發的恐懼!
姜恒知又想到了那個學生瘾發後在地上扭動掙紮的模樣,心中半是驚駭半是震怒,只覺得眼前一片黑,站在原地久久都不再動。
屋裏的香氣讓他胃中一陣翻湧,等終于緩過神來,他猛地回神抽了程汀蘭一個耳光。
程汀蘭摔倒在地,發髻散亂,捂着發紅的臉嘤嘤哭出聲,邊哭邊怨恨地說着:“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現在卻動手打我,說只要我一個人,先是有了陶姒,如今又在外養了個賤人!現在成這模樣都怪你!月芙痛得要死,我能怎麽辦,她是我的女兒,只要讓她好過,我什麽都管不了!你有辦法,那你就治好她,跟我發什麽脾氣!”
姜恒知目眦欲裂,被氣得面目都有些猙獰了,指着姜月芙說:“讓她好過?你以為自己是為她好?無知婦人!你這是害她,是要毀了她!誰給你出的主意,是不是又是程郢,是不是?!”
他未曾有過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厭惡程汀蘭,他認為她溫婉懂事,是世上難得的好女子,是委屈下嫁給了他。
程汀蘭雙目也泛着紅,嘶啞道:“毀了她?你根本不在乎她!你早就不想要我們了,你說自己不曾對那賤人對心,卻三番兩次去她的住處。月芙痛得死去活來,你卻和旁的女人卿卿我我,你眼裏早就沒有月芙了。你想讓月芙死了,再找旁的女人為你生兒育女!死了這一個,你還可以再找旁人,是不是!”
“你混賬!簡直胡說八道,我何曾對不起你,我做了那麽多,你就只看得這些……”
兩人争得面紅耳赤,猩紅着雙目互相指責謾罵,将過去的恩愛和溫情都撕裂開,言語化成鋒利的刀劍,挑開傷疤,流出深藏的膿血。愛意在一次次口角中被摧殘,就像被蠶食的樹葉,幹枯後輕輕一撚就碎成渣子。
争論漸漸停息,二人皆是疼痛狼狽,沒有一方感到勝出的快感。
姜恒知扶着桌子喘息,看向趴在桌前昏睡過去的姜月芙,她本該嬌豔的面容,如今像瀕臨凋謝的花,一寸寸發黃枯敗。
他猛地一顫,奪門而去。
一走出院門,為他傳話的小厮急匆匆跑近,喘着氣說:“相爺,杏花巷那邊出事了,快去看看吧,夫人才剛生産,這程郎君就趕去了。”
林苑蒼白着臉坐在屋裏,孩子正在穩婆手中哭泣,被鎖在門外程郢正不耐煩地拍這門,朝她叫喊:“不要不識好歹,這是先前說好的,如今變卦,我……”
她低頭估摸了一會兒時間,便将門栓抽去,開門和程郢對上。
程郢見着她衣衫單薄,因為産後虛弱腿還在發顫,就往後退了一步,冷笑出聲,對穩婆招招手:“把孩子抱過來吧。”
這個時候林菀突然就扯出一個笑,說道:“程郢,你和你姐姐可真是惡心,你們全家都該去死。”
程郢臉色一變,頓時暴怒地罵了一句。
林菀聽到了車馬聲,猝不及防跪了下去,抱着他的腿哭泣出聲,聲聲都柔弱可憐。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帶走我的孩子,我不能沒有他……”
“你他娘的說什麽屁話,滾開!”程郢正要扯開她,就聽身後一聲怒喝。
“程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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